灯一下亮，一下灭。天花板上那盏长条形日光灯像在屏息，白得刺眼的光线把宿舍切成两段：我的铁架床和对面空床之间，地面上有一块擦不干净的黑斑，像有谁趴过，轮廓还带着指缝的形状。
我在冷硬的床垫上坐起，背脊被塑料薄膜的皱褶划出细细一串疼。头顶的广播没有音乐，只有一段女声没感情的欢迎词：“欢迎加入超自然公司。新入职E级现场勘查员，请于五分钟内前往北侧培训间。工号发放完毕后以工号相称以减少不必要的情绪负担。提醒：请勿饮用自带液体，休息区提供公司标准饮用物。”
我低头。胸前挂了一块银灰色的硬塑牌子，冷冷的、没有任何装饰，只刻了一串数字：310619。没有名字，没有部门，只有这一串在嘴里念起来味同嚼蜡的编号。
我曾经在屏幕前看过这块牌子几百万次。那会儿我叫“风过蜀道”，服务器排名前二十，刷图如飞，对每一条怪物的前摇、每一处墙角的隐藏道具，熟得跟自家后厨水龙头一样。每次复活，屏幕一白，我笑着骂一句“这AI又加强了”，重新来过。那时候我不会在意地上的黑斑，会把广播当成氛围BGM。
现在我能闻到黑斑的味道，是潮湿发酸的铁腥，像浸透了很久的绷带。我能感到胃被恐惧挤成了一团，说不定再被人说一句“新人加油”就会吐。
宿舍门外的走廊长得像一段不愿终止的句子。墙面是旧的灰白色，光滑处被擦得发亮，暗处长着一层薄薄的灰。偶尔几道指甲划痕很深，像有人在这儿停过，出过力。尽头挂着一个红色的小海报，印着公司的口号：献上理性，守望未知。下面小字是：谨记岗位职责，切勿越界。
培训间是一个没有窗的长方形房间。十二张折叠椅，十个新人，两个空位。墙上挂着公司标准装备海报：E级套装的灰色连体服，皆为“符合最低生命安全实现标准”。还配了一张“标准饮用物”的宣传牌，一瓶罐体本来应该奶茶风的浅色饮料，在灯光下看起来更像被稀释的胶水。旁边写着功效：舒缓神经，提振精神，提高“抗吊桥效应”。
老员工站在正前方，没戴工牌，像公司刻意让他模糊。他的眼睛是干涸的河床，语气平平：“看向我这边。认领你的装备，按序签署确认。重复三遍：装备仅用于工作，不得自行拆解。死亡抚恤金自动扣除设备租金与维修费。复——”
“复活机制？”有个声音小心翼翼。
老员工看过去，像在看一个不太聪明但也没太大罪过的小动物：“复活。你如果想体验，也可以看一次。”
他指了指角落一台盖着黑布的推车。黑布沉沉垂落，看不清里面。空气里像是有清洁剂和别的什么混合的味道，勾起了我对黑斑的回忆。
我签字，领装备。灰色连体服，护目镜，胶手套，头盔，电量仅一格的手电，腰包里是一袋粗盐、一根红绳、一张一次性收发的纸质路线图。还有一罐“标准饮用物”，标签上写着“祛晦剂-β”，背面贴着小条：“二次饮用可能导致轻微幻嗅幻听，请酌情。”
我极想笑，喉咙里卡着的那一股气，硬生生变成了干咽。游戏里的“能量饮料”喝了加十点体力、三分钟不受视角干扰，这玩意儿看起来像增稀剂。
“310619？”一个声音在我右边响起，是个戴着同款护目镜的男人，面相很普通，普通到三年后我可能也记不住。他没说自己的名字，手上却递过来一包薄薄的暖宝宝，“我是402711。别记我名字，没意义。给你一包这个，E级不给配，省得你冻到手抖。”
我接过，“谢谢。”
402711用下巴指了指那个“饮用物”，笑容忽明忽暗，“别喝第二口。第一口是安神，第二口会让你以为你看到了你妈。”
“公司故意的吗？”
“你现在的所有问题，如果需要答案，我都可以回答：是。”
我笑出来一点，笑声自己变形，像挤出来的气音。笑完我盯着自己的手背，皮肤上细细的汗孔都张开了，像一地含苞的小眼睛。游戏里我也跑过“蜀道入口”三百多趟，知道第三段坡度变陡的地方有个旧祠碑，后面藏了一包白罐“能量饮料”，拿了不要当场喝；知道进场的第一道“风铃口”只要不看上方，保持步频就能通过；遇到“石缝手”的区域要小步移行，重心低，不要把手伸向墙。
知道和做到之间，有一条很窄的、铺着油的独木桥。
广播响起来：“E级小队三号，工号245781、110233、402711、310619，集合。任务：蜀道入口新人考核。目标：抵达第一巡山岗亭，植入定位针，返回。预计时间：四十五分钟。超时扣罚。好运事件广播预告：本周三将在食堂随机发放‘幸运茶蛋’十枚，祝大家工作顺利。”
245781是个年轻的声音，眼睛亮得像要把房间照开，“工作顺利！”
402711没回头，“别立Flag。”
110233把护目镜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是从他拿装备的手势里，你能看出他是练过或者见过的。他没有接过402711递出的暖宝宝，我注意到他的腰包里面额外多了两包粗盐，可能是他自费买的。
传送门像一个局部被揉皱的空气，拍打在三面墙上，晃出一道暗红的门框。门内看见山雾，风声先扑了过来，把培训间消毒水和胶水的味道吹散，换成湿苔和烂叶的味道。我的胃里像有一百匹小马。但腿还是抬了起来。
“走吧。”402711先迈进去，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刚才苍老了一点。他一进门，房间的灯就稳定了一下，像是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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