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入口在夜里，总是更像一只张了嘴的动物。石阶被时间和潮气磨得圆滑，苔藓像被人一层一层刷上去。两边的山崖向上收拢，头顶那条天空缝儿，风一吹就哆嗦。
前行十米，就是第一道“风铃口”。游戏里我知道：别抬头，别和声音对话，保持步频，数到十二，不要多也不要少。具体步频我熟得要命，脚步落地间隔0.6秒，十二步正好通过响铃序列的安全窗口。
现实里，铃声不是清脆好听的，而是铁丝碰铁片那种痞气的声音，叮叮哐哐，带着寒气。我下意识地抬了一下眼皮，又立刻压下去，心里骂自己像只猫。数步。我的脚却不听话，有一点点颤。我脑子里反而更清醒：这时候如果我刻意放缓，我会和铃声错开，反而正踩在危险的窗口里。
“别减速。”我的声音自己出来，发出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在说话，“0.6，数。”
“0、1、2……”245781半喉咙地数，声调发抖，听得出来他也害怕，但说出来就不那么恐怖。402711在旁边低声说：“看前面地面有灰黑色苔纹，跟着走。”
“……10、11、12。”
铃声像被突然按掉了一个键，一下子空了。我们穿过这十三块挂铃的方石，风回到了正常的风。我的手心全是汗，握手电像握着一条鱼。
110233走路没声。他偏头扫我一眼，像是在评估我的状态，然后把身子微微往我这边挡了一点。我就这么看着他的肩膀，死死盯着他的颈窝，不看任何不该看的东西。你要是在屏幕前，当然可以左顾右盼，欣赏风景，还能弹幕打个“场景美哭了”。在这里，每一次眼珠的偏移都有可能是“互动”。
“往右。”我说，“右边有一道窄缝，是捷径，避开‘石缝手’主场。”
有一段窄缝里吹出来的风有点甜，这是我在游戏里不配触发的细节。现实的风有温度、有方向，你能感到它掠过你耳廓的时候带起的细小寒颤。我的脚碰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鞋底打滑，给我腰脊上捏出一把汗。
402711停了一下，伸手——我看见他的手停在半空。他没有碰我。他只是把手背过去，挡在我膝盖高度的位置。“往我这边一点。”他很小声，像怕惊动什么。
窄缝过去，就是一块石碑，碑上刻的字全是苔藓的巢，细鸟的足迹从上面掠过，落了一小风的落叶。我知道这块石碑后面有游戏里每一次刷都要拿的“白罐能量饮料”。我绕过去，心里已经给它写好了评价。
石碑后是一个小铁盒，生了锈，盖子上有一只用红漆画的手，五个指头散开。上面贴了一句字：请别看灯。
这不是游戏里的设计。我的胃拧了一下。110233靠在一边，保持着一个随时能起跳的姿态。402711站在我左边，灯光从他手电里散开，像一把被风吹偏的扇子。
“打开？”245781问，声音里有一种垫着脚看烟花的期待。
“不打开。”我说，“这个提示对我们没用，或者说我们无论看不看灯都要照着走。打开盒子只会换取一个无用的恐惧，或者一个你以为有用的错。”
402711眼珠转过来，“你熟？”
我没回答。我尝到了祛晦剂的第一口在喉咙里的余味，薄薄的甜，有一点金属。我在手心里捏了捏粗盐袋，它是扎实的，像是某种对抗的凭证。
“走吧。”110233说。
轮到“石缝手”的区域了。你看不到它们，只能用脚心去感受地面某一瞬间的细微起伏。它们喜欢抓手腕，更喜欢抓那些因为害怕而伸出来试探的触角。游戏里这段我们三十秒走过，我还能一边给直播间解释机制，一边抽空看弹幕。现在我只能死盯着一块彩斑，告诉自己每一小步都不要跨出重心线。
背后有人说：“我是你队友。”
不是我们四个人的任何一个声音。它的音色太干净，像从喉咙里直接拿出来的样品，没有饶舌和气音。它恰好是我直播里常模仿的那种半调子旁白：“我是你队友。”
我的后颈发紧，汗带着冷意在下滑。“别回头。”我说，“它就这一句。”
“我是你队友。”它又说了一次。
245781的呼吸声快了一下。他是新鲜的，他的眼睛里直到现在还装着世界安稳的想象。他的不回头，是因为他努力。他的努力在这种时候，变成了弱点。
402711低低地笑了一声，笑的不是它，笑的是公司，“新玩法？以为我们会彼此怀疑，节约人力回收成本？”
“别笑。”110233说得很轻。
“我是你队友。”
第三次。游戏里我会提示观众：第三次之后，如果你回应，它就会学你回应那一刻的音色，贴近你的耳朵说出“救我”，你会下意识回手。网上有个UP主拿这个做过一个整蛊视频，把女朋友吓哭了。
现实里，我没那个胆讲故事。我伸手，抓了一把粗盐，用我不太可靠的手抖着往后撒。撒盐的时候，我不得不微微转头才不让盐全部落到402711身上。那一瞬间，我从余光里看到了什么灰白的东西在墙缝里缩回去。它的速度很慢，像是痴呆的蜗牛。撒下去的盐发出“噗”的一声，像热锅上的落雪。
“数步。”我说，“数。三十步结束。”
我们终于走出了那个区域。喘气声在山道里被风抚平，变成一种几乎听不见的颤。胃里沉得像塞满了湿石子。
第一巡山岗亭离我们只有十几米。那是一个用黄泥垒起来的小房，屋顶歪了一点，像一个眯起眼睛的人。我知道，岗亭边上有一个系统判定的“安全点”，四周的怪都不会主动靠近。在游戏里这是玩家刷补给的地方，你可以把枪拆了清清理，还可以和NPC聊两句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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