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通道中段的墙有一道小门,门上划着“档案库”的暗标。门缝里透出冷白灯。门把手没有。什么都像没发生过。我们的盐在门缝边留下的白痕像一条倒着的九的尾巴。245在门缝边站了一秒,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黄纸符皱成一团。他看了看手掌心,那里昨天划过的细痕变淡了一些。他低低嘀咕了一句:“我取消了。”像是对门说。
“你取消了。”402711替他重复,像在给他这句话盖章,“它们会再给。”
“给我报。”245笑,笑得像一个人把自己从手背的疼里拔出来,“再取消。我知道‘不行’。”
没有字的影从我们的倒影里掠过去,站在我们四人影中间,距离近得像有人挤公交车时贴在你肩膀上。它的工牌是白的。我在玻璃膜上轻轻敲了一个节拍:1、1、2、3、5,划。它敲,1、1、2、3……空。我看着它慢半拍。我在这一秒里生出一种几乎滑稽的快乐:它还是慢。它把我的半秒留给了我。
“撤。”110233说。我们在这秒里退到红绳门前。红绳门像一张刚被用过的小刀刃,干净,冷。我伸手摸了一下腰包里的白灯,玻管里没有光的光在指尖下冷得像水。盐包只剩半袋。我把盐口捏出一个更尖的锯齿,像一个人把自己的牙磨得更锋利一点。
踏进去。疼像一只拿着针的小孩在我骨头上画画,从肩头沿着脊椎往下,哧啦一遍。灯白了一下,培训间的消毒水味扑回来。我吐了一口气,那口气像一只被我从腔子里送出来的鱼。
“验收。”老员工的眼睛还是那两汪干河床。他用一根指尖把音响破角按了按,打出一个“维修费:18点”。“静音挂扣”在账目里变成“补扣奖励:10点”。白灯“洗场”一格显示“耗材折旧:5点”。总计,“奖励:60点。扣除:23点”。
“谢谢配合。”A站在208门口,笑像打印,“提醒:你们在‘盲门’停留超指标四秒。请勿沉湎。”
“沉湎。”402711小声,“我们要给这个词发明一个更好听的同义词。”
“怀旧。”我说,“怀百秒,都扣费。”
A像没听见。他的目光从我们的工牌一行行扫过去,扫到我耳朵后面的那块空悬,“第三类知识的‘跳罐子’不建议在现实使用。提醒:请勿诱导。”
“我们没有。”我说,“是桶自己叫的。”
他笑了一下——那笑跟他的嗓子不相干。投影屏上正好跳出一页新PPT:‘假人’应对:削弱语义、降低互动、非正面规避。第三行加粗:避免把游戏中的“无伤连击”直接转译为现实操作。最后一行:请配合。
我们回宿舍。走廊里白漆又掉了一点,“九”的尾巴向右多出了一小节脚,脚尖对着消防栓。“紧急开门,拨9,按9,再拨9”的新标签在灯下闪。我看了一眼,没看第二眼。我把路线图拿出来,背面的字被汗水沾得发软,但还在。我在下面加了一句:“‘假人’的掌纹没有‘颤’。”我知道这句在明天会被Vβ-9薄一点。我还是写。
终端亮:“经验归零助手 Vβ-9:日间去重完成。提示:建议开启夜间深度去重。请配合。”角上灰字:可暂缓次数:0。呵。
有人敲门,三下,节奏标准。我的手握盐。110233在对门用指尖敲墙,一、二、三——斐波那契。门外那个人停了一息,跟,慢半拍。我把盐撒在门缝下。盐在外面像细雪落到热锅,“咝”一声。那人退了一步,敲了两下一样的节拍——慢半拍。我没开。我背靠门,数:1,1,2,3,5。我最后划了一下。手心出汗。
第二天,公告板贴出红边纸:“档案库上层通风井‘纸雨’持发。E级三号,继续滤网更换。请勿抬头。请勿朗读未登记文本。”下面一行小字写着:“极限模式报名截止。报名者获得好运事件优先。”最右下角,一个被涂白过的“九”边露出一笔尾。尾尖对着“优先”。
食堂那边香更重。广播说:“黄牛能量饮料买二赠一。”篮子里一整排红黄罐,冷气在罐身上冒水珠。我戴鼻贴,薄荷味直接把那甜压回去一点。我们绕开食堂,去B2。第三阶到第四阶的空鼓音色又变了一点,像下面空了一段骨。
过滤网换。白灯一格点。纸落,毛边扎手。木偶的眼在格栅后面贴了一下又退——它像知道我们的眼睛也会“去重”。它的灰像一枚钉钉在我的左边脑子里。我们压着步频走,盐像一个没教养的伴郎,哪儿都能插几粒。我在心里一遍一遍把第三类知识防护念成一个我不认识的咒:看时不读,拆时勿联想。不默念时默念。默念时不让它变成声。变成了声就要学我们的“颤”。他们在学。我们也在学。
回到宿舍时,商店玻璃柜里“Vβ-9 体验纸符周边”的标签终于打上了价:199点/张。下面加了一行字:体验去重效果,无祛晦剂副作用。预售已满。柜面倒影里那个没有字的影挤在我们中间,胸前的白牌像一个被反复擦拭的空格。它不敲暗号。它在听呼吸。我们的呼吸有“颤”。它在学。
“换。”我说。我把手指的“痛”暗号多划了半道,划在了虎口上。疼像一只小动物蹦了一下,跳进我的骨头。“它学不了疼,暂时。”402711说。他眼里有光,那是人类仅存的一点得意。他知道这种得意会被扣费,但他还是要得。
夜里,红绳门外唢呐第一声很短,第二声稍长,第三声不按谱,我鼻腔里全是薄荷。终端亮,我按“暂缓”。灰字贴起来:“暂缓次数:-1。”系统笑。我也笑。笑是肌肉记忆。笑口角拉到疼。疼是暗号。暗号是门。门外还有一扇门。我在背面的纸上写:“门外还有一扇门。”字被我的汗水浸软,边毛了。Vβ-9会把它削薄。我明天进门之前再记起来。
晨起,广播说:“好运事件升级:喷气背包体验券加发一张。”十二号桌边站了一圈工牌。那张睡了一夜的红纸流苏,没有长出来,但墙角有一条细极的红从白漆下钻出,尖尖对着我们。A在人群后看着我们,笑像打印。他对我说:“请配合。”我对他说:“回避。”我们都笑。笑声被静音挂扣吃掉了一层,像被泡在水里的粉笔划在玻璃上——轻轻,疼了一下。我们的时间,就是这一下。我们用它写字,写下一秒。我们在每一个“版本更新”前抽自己一巴掌,骂一句“谢谢”。然后翻个身,背对红纸流苏,数十四。数到十四之后,再数。我们一直数,数到那扇门开,也许永远不开。也许它会把我们都“去重”。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敲:1、1、2、3、5。它也会敲,正拍。到那时,我们就把“痛”换成别的。比如,笑。笑是肌肉记忆。它也学。我们就一直换,换到没有可以换的。那时我们再写别的字。今天不写。今天还要换滤网,扣挂扣,跳一次桶给自己争一秒。今天还要活。今天,我们才走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