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九链’是什么吗?”402711问。他没有希望对方回答,他只是把这个问句拍在桌上像拍一只黏手的苍蝇。
“流程节点。”C说,“连接。记录。请配合。”
我不想跟他玩“请配合”这个游戏。我的眼睛落到桌角一页夹错的纸上,纸边露出一个弯,是“九”的尾。我把视线移开,盯住桌面的木纹。木纹上有一个很细很浅的刻,像有人用指甲刻了一下那个弧,又抹平。去名室的那个无牌人的指腹在我脑子里动了一下,他抹掉我们的暗号那一下又浮上来。不是抹,是擦去脏痕,留下一条光滑。
退出来的时候,公告栏刷出一张新布告:白灯阵阶段性维护。九层临时封闭。请勿抬头。下面有一行小字:去重深度体验券预售——Vβ-9。
商店玻璃柜里的“体验纸符”下面终于打了价:199点。柜面倒影里那道没有字的影站在我们之间,胸前工牌仍旧是一片白。他把手在玻璃上划了两道,节拍对了,划痕浅。我抬手在自己的虎口又重重划了两下——疼现在变得钝,我必须把它推高,像把手在刀口上按得更深,确保它不会被“优化”到看不见。疼慢半拍,还是能用。今天还能用。
“我们得找别的暗号。”110233忽然说,他轻轻拍了一下我护目镜的边,像在拍一只差点从高处掉下来的小鸟,“疼会被它们拿走。”
“气味。”402711说,“鼻贴脱一半。我闻你们谁,那个薄荷的强弱,节拍可以嵌进呼吸。”
“呼吸会被女声拖。”我摇头,“盐的颗粒大小。我们换锯齿:大,小,小,大,大,小。”
“热。”110233看一眼我们的手,“暖宝宝。贴左右腕,冷热交替做暗号。热不容易被复制。”
“暖宝宝是自费。”402711低笑。这个笑里有一个短促的快乐:他想到的东西又要花钱。
我们在玻璃柜前试暗号:110233把暖宝宝撕开,贴在左腕三秒,换右腕两秒,再回左,一共五个。热在护腕下面轻轻挪动,像一只偷懒的猫。我的皮肤把它记住,肌肉也把它记住。无牌影在柜面里盯着我们,他的胸前工牌空白在灯下出一圈冷光。
“他知道我们在换。”402711叹了一口气,叹得像把一个会爆的气球按到水里,“他学得慢一秒。我们活一秒。”
晚一点的时候,终端又跳出一个任务:B2通风井“纸雨”加剧,滤网更换。请勿抬头。请勿朗读未登记文本。这一天,我们像在一个不断在相同位置出血的地方反复换纱布,血一直渗,纱一直湿。
滤网的纤维抓着纸片,毛边扎我的手背,我钝掉的疼被它唤醒一点儿。格栅后木偶的灰再一次贴上来,一贴一退,像有人拿着黑板擦试探地在黑板上轻放轻提。白灯压着“故事”的那块空已经被我使用得娴熟,像一个我可以随时从工具袋里掏出来的工具。
我们回到宿舍的时候,墙上那片白漆又掉了一点,“九”的尾更长,长到像一条要从纸下面钻出来的蛇。消防栓贴纸上“拨9,按9,再拨9”的小人图指向那道尾。它像一个可笑的提示,把所有危机弄成图画一样的简单。它不是简单,它只是喜欢让你以为简单。
夜深,走廊里婴儿的哭声又来,像有人拿木勺从走廊那头一勺一勺舀来塞进每个人耳朵。第三声的时候灯灭一秒又亮,红条在天花板上走了一道像匆忙拉开的伤口。广播说:“B5影像加工间触发‘影怪’集群,E级三号就位。请勿回头。请勿朗读。”
“影像加工间?”402711一边扣护目镜一边笑,“他们把我们的脸磨成白的时候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
我们跑过去。B5比B4干净,干净得发涩。墙上挂着一排排半透明的板——像贴着人脸的磨皮膜。每一张膜后都挂着一个工牌的空套。影怪从这些膜后面滑出来,不带脚,不带热,像从人皮后面探出的一缕风。它们说:“我是你队友”,音色样本完美,颤几乎对。我们换热暗号:左三,右二,左一。热在腕骨上轻轻移。它们看不到热。至少现在看不到。
“盐。”110233轻。我们撒盐撒得像在地上画一条用来防自己坠落的绳。影怪在盐前停,像轻轻吻了一下那条线,转走。我们在影怪之间穿,像在钓鱼线之间穿行,手不抖,眼不转。影像加工间深处挂着一块镜面,镜面被贴了半透明膜,膜下面是一片切割成九宫格的格子,每一格里是一个“九”的尾。尾向不同方向,像一个故意写错的字表。
“别看。”我对自己说,把这几笔从脑子里拿出来扔掉。白灯一格压下去。故事被挪到旁边,我只有动作。我的声音冷静得让我自己陌生。
回程,红绳门勒过臂弯,疼细得像毛。我在内心按了一下那块被Vβ-9“优化”的地方,痛没有刚才那么清晰,也没有完全消失。这可怕地像一个正在自觉服从的习惯。我把热暗号贴紧腕骨——疼不再可靠。热的暗号还在。明天可能也会被它写进“流程”。今天不让。
验收时,A站在208门口,“恭喜完成。奖励已发。扣除:滤网计米。”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不在我的脸上,也不在我的工牌上,像在我头顶那一点空。“第三类知识逆袭风险上升。建议:安装痛觉管理补丁。请配合。”
“建议:回避。”我说。我知道我的这两个字没有意义,它在这里的作用只是给我自己递一杯水,让我的舌头在今天的最后一次做一个无意义但保命的动作。
回宿舍前,终端短促地震了一下。不是系统的震,是一种很轻、不专业的提醒,只震了半截。屏幕上跳出一条来自未知的消息,发件人的名字是一片空白,像那张白工牌。消息只有一句话,四个字:拨9别按9。下面是一枚符号,长得像“九”的尾,但弯向左。
402711凑过来,鼻贴下的花椒味讨厌地粘在我的薄荷里,“谁?”
我看了一眼走廊深处。白漆又掉了一点,墙下面那条“九”的尾在灯下像一条刚呼吸完的虫,停,又动。我笑了一下,笑把嘴角扯疼——疼还在,薄,不可靠,但在。
“我们明天试试。”我对他们说,“拨9的时候,别按9。”
110233点头。他把手背在身后给了我们一个极轻的节拍,热换到左三,右二,左一,最后两道无声的划。我们三个人都跟上了。玻璃柜倒影里的那道没有字的影站在我们之间,像一张差一点写上名字的纸。他没有热。他还没有热。我们在这个“还没有”里,把门口这几步走完。灯在我们头顶稳定了三秒,像忘了它应该忽明忽暗。我们在这三秒里,没有抬头。我们往前走。数十四。再十四。门还没开。我在心里把手在虎口上再划了一下,疼告诉我:还活。我们就借着这点疼,去按那个写着“9”的键——不按。我们等它自己开。我们等它先犯错。我们在每一秒里捡起比盐粒大一点的胜利。我们在互相的热里记住彼此。我们工牌上的数很冷,冷得像刀。刀背上有一丝人气,是我们留的。我们不聪明,不勇敢。我们只是把经验归零,再往回捡。捡到最后,那张白板可能会不耐烦地笑。到时候,我们也笑。笑是肌肉记忆。笑疼。疼是暗号。暗号是门。门外还有门。我们出去,再进去。请配合。回避。我们活。
电梯的“9”亮了一次,又灭了。
不是报层,是试探。灯光在数字上停顿的那半秒像某种冷静的脉搏,按了一下我们的眼皮,问:你们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402711在门外压低声音,“香是策略。灯也是。”
我把鼻贴往里推,薄荷撞在眼后一块已经熟悉的空。终端振了一下,抖得像一条刚从水里上来的细鱼。屏幕上弹出两条消息挤在一起:调度——九层临时开放内部点检;未知——拨9别按9。
“谁发的?”我问。
没人知道。消息的发件人栏是一片白,像那张白工牌。
广播在天花板里找到了一个保持愉快的频道:“E级三号,九层内部点检。目标:白灯井挂扣复检、印影标回收一枚、静音挂扣维护两处。注意:请勿抬头。请勿讨论。请配合。”
“请配合。”402711懒懒地把这句话在牙齿后面绕了一圈,“走服务井。电梯是给人看的。”
“拨9。”我说。
没有人笑。110233短短点头。他把手掌摊开,指腹划过我的手背,热暗号:左三、右二、左一。暖宝宝从护腕下面慢慢把皮烫出一圈红。疼还在,但已经被压薄。热更可靠。
消防栓箱的标签依旧新:紧急开门,拨9,按9,再拨9。字下面一条小人图,笑得跟广告一样。我把指关节在那个红色的塑料钮上轻轻点了一下,不按下去——“拨”,仿佛把一个看不见的号码拨出一半。空气里没有反应。我们等,数到五,再点第二下,同样轻。第三次,我转成另一侧的手背,像要把重量分开。第三类知识防护在脑子里绷着,提醒自己不要把“拨9别按9”在脑海里朗读成指令。
第三下还没落,墙板里“咔”的一声,像有人用很纤细的金属触了一下牙玻璃。标签下面往内缩了一寸,一道没有把手的缝滑开,露出服务井的黑。
“有门。”402711吸了一口薄荷,“标签第一次有用。”
“别念出来。”110233轻,“下。”
服务井里的冷气像白纸上的胶,清、薄、无味。第三阶到第四阶的空响更深,像下面某段骨头被搬走了。我们一前一后向上,手套在金属梯上磨出极细的“吱”。第七阶,某个横档不太干净,有很薄的一层红,像抹开的指腹印。我用盐划过,红像被风吹干的口子,立刻失去“新鲜”。
九层门内,一如昨日:白到没有温度的灯,白得像会从身体里抬走影子。白灯井的回形框静静伏在头顶,玻管里没有光的光在我们眼皮内侧发出“干”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