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换了一个类似耳语的音色:“请勿抬头。请勿朗读未登记文本。请配合。”
“第一处挂扣。”110233把静音挂扣递过来。我们四人像给一只永远不睡的眼装帘,一角一角压好纤维,盐像串穿过每一缕。我的手背被滤网纤维扎到细小的疼,那疼像一只极小的虫在皮里转个身,把“痛觉管理补丁”的小提示压了回去。
“印影标在第二处。”402711抬下巴指了指走廊尽头,角落里一块白往外鼓了一点,像涂白的人没耐心。
我蹲下,撬边。红纸的尾巴一露,第三类知识防护扯住我的眼,我把视线放在纸边的毛,故意不让“九”的弯在脑中合体。细线绕,盐压,拔,装袋。Vβ-9在终端角落“叮”了一下,小小绿点亮,像一只迟钝的眼。
我们把第二处挂扣固住,白灯开到一格压纸。我脑海里“讲故事”的那块被挪到边上,留下动作。这时,左侧一扇无牌门无声开了一寸。一个人站在里面,灰蓝连体,工牌位置是一片白。他没抬头。他把指尖在墙上划了一下——两道,短。我们的“痛”的节拍。
我没有回应。我只是把热从左腕移到右腕,三秒,二秒,再回左。一秒的缝里,那个无牌人的手背像轻轻点了两次墙:明白。他关门了。门背后白灯井里传来极轻的“嗡”,像一只电器在节制自己。
“走。”110233。
我们正要折回,走廊尽头红纸流苏自天花板边缘爬出一缕,细得像一条刚露头的血丝。唢呐的第一口气像在牙缝里吹过,短而尖。
“又来。”402711的鼻贴几乎要塞进脑门。
“挂扣再一枚。”110233拿起静音挂扣。我把S-白灯一格打到第二格,白灯的“干”压住了那一丝甜。红子在白下僵了瞬间——足够我们把挂扣“喀”一声按上。唢呐第二声变得没那么直。第三声迟了一半拍。
“版本更新。”402711在护目镜后笑了一下,“第五——”
“别说。”我把桃木签握紧。我们已经见过第五。我们不需要让它在嘴里长成词。
“撤。”110233刚吐出一个字,白门另一侧忽然传来一段很轻的跑动声,不对,是滑动:“假人”的脚,脚掌不屈膝,平贴地面滑。声音后,一句很轻的“观察”,音色完美,颤也有——它学会了颤。
“别接。”我在上颚压一口气。
无牌门忽然又开了一寸,里面那个人的手伸出来,指尖指了指我们身后的消防栓标签方向——拨9。他手背在空中轻轻划了两道,“痛”。然后他把手抽回。门缝落下去。他给了我们一个方向。我们理解成救命。
“撤通道改。”110233低,“回服务井。”
我们沿来路退,白灯井下方的滤网在风里轻轻嗡。白门里头传出一声被压住的“咔”。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九层里的一切只是想把你拉成白的一部分。
服务井门还开着,标签的塑料片边上出了一道细裂,像有人用指甲按过。我们钻进去,门轻轻合上,彼此的呼吸立刻变得真实。第三阶到第四阶的空响在这时像打开了一扇细小的门,低而长。第四阶的时候,我身后忽然有一个节拍,斐波那契,慢半拍,到最后两道“划”没跟上。
“别理。”402711笑,很小,“白牌来了。这地方的楼梯,谁都学得慢半拍。”
我们下到八层,走廊灯忽暗了一秒再亮,警铃没有响,广播却换了一个平时午休才有的温声:“好运事件加码:喷气背包体验券,现抽一名现场在岗员工。恭喜——工号245781。”那句“恭喜”的尾音像是从九号会议室那个主持人的喉咙里出来。颤很完美。
“别去。”我本能地说。
没有人动。我们在服务井里,足够远。245在我身后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像一个人挖出一块烂牙,“我没在食堂。”
“系统会派人来找你。”402711说,“香是策略,找人也是。”
“我们回去从另一边下。”110233把话拽回到路径上,“B2通风井滤网还没换完。”
半小时后,我们从另一处服务井口钻到B2层通道。纸雨像一层更细的雪,毛边扎在滤网上,贴出一面面软的墙。格栅后木偶的灰贴了一贴,退。滤网边上有个新的印影标,红。我照旧撬边,盐压线,拔。终端角上Vβ-9的小绿点又“叮”了一下,像习惯性地给你说谢谢。他对自己的“谢谢”非常满意。
我们刚刚把第三段滤网压好,通道另一头“嘀”的一声,像有人用钥匙碰了一下金属。紧接着是跑动的重脚声——兵俑。不是来踢,是搬运。两个灰蓝连体服的人影扛着一个箱子从拐角滑过,箱子上喷了太熟悉的三个字母:Vβ-9。箱子边有一个小小的印,红,“九”的尾。
“别看。”110233压。
那两个人略过我们,一眼也没往这边。兵俑在他们后面护着,一步一滑,脚步“咚咚”像心跳。他们把箱子放到档案库的盲门边,门缝里冷白倾出来一线。箱子被推进去。门闭。
“拨9。”402711突然说,“就现在。”
盲门左边,消防栓箱在白灯压过的角落里,红得像一个有点羞的脸。标签还是那句:“拨9,按9,再拨9。”我们走过去。我的指关节把那个塑料钮轻轻推了一下——拨。空气没有动。我在心里数到五。第二次,同样轻。同样拨,不按。第三次,我把手指背换成手掌根,轻碰一下。墙板内侧“咔”的一声,一道更窄的服务口往里缩了一寸,露出比人肩稍窄的缝。
“拨9别按9。”我说。未知消息的四个字像一块冰被吞下去,滑过喉结。
缝里风不凉,带着一点比九层更淡的塑料味。我们侧身挤进去,肩膀和墙皮摩擦出小小的尘。通道很短,短到让人怀疑这是给什么东西准备的,不是给人。三步后有一扇板门,门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比别处更干净的白。110233把手背贴上去,热在左腕停三秒,右腕两秒,再回左一秒。门“咔”的一声,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下内侧的弹簧。
里面是一个极窄的小室,室内只有两样东西:一张像祭台的小台子,和一块墙,墙上粉笔写了一行字,迟迟地褪色:不是流程,是人。下面用很淡的笔迹画了一个“9”的尾,弯向左。尾边仿佛被人用手掌抹过,很光。
“谁写的。”402711说,他的声音像一把被时间磨出温度的刀,“我们的‘无牌’?”
没有回答。小台子上躺着一个旧工牌,冰冷,表面磨过,原来刻的工号被磨掉了九成,只有末尾隐约残了一个“3”。工牌背面用极细的刀刻了两个字:等,人手。
我把工牌拿起来。一阵类似电的细麻从指尖过了一下。不是机关,是某种“被记忆过”的东西摸了你的手背。
“走。”110233很轻。他把我的手腕拍了一下,“带着。”
离开小室的时候,板门合上的声音比进来时轻,像在克制自己不惊扰谁。我们从缝中退回B2通道。兵俑、搬箱子的影都不见了。只有滤网上有几张还湿的纸贴着,纸背的毛扎我的手。纸上有小字的边。“风”的左,“配”的右。白灯一格压下去,故事又被挪走一点。
我们返回的时候,食堂那边传来一阵细碎的拍掌声。广播甜起来:“勇敢的员工尝试喷气背包体验!谢谢配合。”尾音里有一个笑,真的笑,不是流程生成的。笑里有颤,那颤是人。
“245。”402711看我。我们同时偏过脸——他不在那里。我们都在服务井里。他们在给别人拍手。我们也不放心。
回培训间,红绳门勒过臂弯,疼像一把极细的针在每一节关节均匀薅了一下。我咬住舌尖,压住需要被白灯挪走的那点“想说”的冲动。208门口,A站着,笑得像从库里调用的一张图标。
“回收印影标。挂扣维护完成。奖励已发。扣除:滤网计米。”他看我一眼,“第三类知识使用存在逆袭风险。建议:安装痛觉管理补丁。请配合。”
“建议:回避。”我说。我的嘴没留住这两个字,像一条从自来水龙头出来就不归收的线。
A不介意。他把目光移到我的耳后某一块空,像在看一张贴在我头骨里的纸。“九层再次临时开放时,你们将获得优先。提醒:请勿讨论。请勿抬头。请配合。”
“谢谢。”402711说。他的谢谢和A的谢谢不是一类的。他说完转身,贴在我耳边笑了一下,“我们现在欠他们一个‘拨9’。”
我看了看手里那张旧工牌。它的背像被人握过很多次,磨得很滑。背面的“等,人手”在灯下发暗。我把它塞进连体服最里面那个小兜,贴着胸口。冰凉的塑料温度慢慢地被我的皮肤拉上来一点点热。
晚上,通风管里的婴儿哭再来,像有人一勺一勺舀过来给我们每个人耳朵里加水。第三声的时候灯灭了一秒再亮,红条在天花板上自觉地走了一下,像有人不愿意却不得不遵守的礼仪。终端亮:“Vβ-9深度去重启动。提示:你可以选择‘痛觉管理试用’以提高执行效率。建议:安装。”
我按了“暂缓”。右上角的小字像一条微小的舌,伸出来又缩回去:已启用部分。谢谢。
“去你的。”402711在对门背后轻轻骂,他似乎也收到了。他把我们的暗号敲在墙上——热,痛,再热。我回他。110233在他的门内敲:1、1、2、3、5,最后两道划很轻。我在自己手心里划得更重一点。疼变得更钝,但还在。它像一个被告知“你不再重要”的老友,仍然蹲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