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晨雾还未散尽,苏晚就被母亲塞进了一件靛蓝色的夹袄。这衣裳是用王奶奶送的新棉絮缝制的,针脚细密如星子,穿在身上暖烘烘的。沈知衍提着两坛糯米甜酒站在院子里,酒坛上贴着母亲新剪的红喜字,晨光透过松枝的缝隙洒在他肩头,映得银线云纹愈发鲜亮。
“按咱们这儿的规矩,初二回门要赶早,”母亲往苏晚手里塞了个竹编食盒,里面装着蒸得油亮的米粉肉和裹着糖霜的蕨粑,“你爹走得早,但娘家的礼数不能少。”苏晚摸了摸食盒上的红绳,忽然想起父亲在世时,每年初二都会扛着整只腊鸭送她回娘家的情景。
一行人刚出村口,就听见锣鼓声震天动地。施秉龙灯会的百龙正从青石板路上蜿蜒而来,草把龙的龙须是用晒干的玉米须扎的,水龙的鳞片缀着亮闪闪的贝壳,在晨雾中泛着粼粼波光。樱桃和小夏立刻挣脱大人的手,跟着舞龙队跑起来,红头绳在风里划出两道鲜艳的弧线。
“沈大哥快看!”樱桃忽然指着龙头喊,“那龙珠是用真的夜明珠做的!”沈知衍笑着摇头:“傻丫头,那是玻璃珠子镀了金粉。”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快步走到龙头前,帮舞龙的汉子调整龙珠的位置——龙珠歪了,龙灯就不灵了。
苏晚站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沈知衍的侧影和记忆中父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他帮着舞龙队抬龙身时,棉背心的下摆被汗水浸湿了一片,却浑然不觉。“你歇会儿吧,”她递过一块帕子,“别累坏了。”沈知衍接过帕子,指尖在绣着并蒂莲的边角上轻轻摩挲:“不累,往年在镇上扛大包,比这重多了。”
转过街角,娘家的老宅子已经在望。青砖墙上的春联被露水洇湿了边角,门楣上的柏树枝还带着昨夜的霜花。苏晚刚要叩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是堂哥举着扫帚迎出来,扫帚柄上缠着红绸,是专门用来“扫穷气”的。
“晚晚回来了!”堂嫂系着蓝布围裙从灶房里跑出来,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油茶。茶汤里浮着炒米花和花生碎,香气混着柴火的噼啪声扑面而来。樱桃和小夏早就熟门熟路地钻进厨房,踮脚够着橱柜里的炒栗子。
“尝尝你堂哥新打的糍粑,”堂嫂往苏晚碗里添了勺红糖浆,“特意留了几块没蘸糖的,给知衍留着。”沈知衍忙不迭摆手:“我吃甜的就行。”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过了那块白糍粑苏晚知道,他是想起了昨夜樱桃偷偷塞给他的甜饺子。
午后,村里的晒谷场上搭起了芦笙台。八名穿着银饰盛装的苗家汉子站成圆圈,手中的芦笙吹出悠扬的调子。沈知衍看得入神,不知不觉跟着节奏轻轻跺脚。“沈大哥会吹芦笙?”小夏忽然从背后冒出来,手里攥着两根竹枝当鼓槌。
“小时候跟寨子里的老人学过些皮毛,”沈知衍接过芦笙,指尖在音孔上轻轻滑动,“不过早就忘得差不多了。”话音刚落,一串清亮的音符突然从芦笙里流淌出来,惊得屋檐下的燕子扑棱棱乱飞。樱桃拍着手喊:“沈大哥好厉害!比镇上戏班子的师傅还厉害!”
苏晚靠在老槐树上,看着沈知衍被孩子们簇拥着吹芦笙。阳光穿过芦笙的竹管,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摸了摸兜里的芝麻糖,糖纸在掌心发出沙沙的响声。忽然,沈知衍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她身上,芦笙的调子不知不觉转成了《月光下的凤尾竹》。
暮色四合时,香炉山的千灯会亮了。苏晚和沈知衍沿着山路往上走,路边的灯笼里点着牛油蜡烛,映得积雪泛着暖黄的光。山顶的观景台上,数百盏兔子灯围成一个巨大的“福”字,玉兔的眼睛是用红宝石雕的,在月光下灼灼生辉。
“你看,”沈知衍忽然指着远处,“那是咱们村的方向。”苏晚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点点灯火在群山间闪烁,像撒落在夜幕里的星子。她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娘家的灯火,是永远为闺女亮着的。”
夜风送来远处的芦笙调,樱桃和小夏的笑声混着松涛声传来。苏晚摸了摸兜里的红绳铜钱,忽然觉得这新岁的暖,就藏在沈知衍吹芦笙时颤动的指尖里,藏在娘家灶房飘来的油茶香里,藏在樱桃舞龙时飞扬的红头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