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 甲申月 壬戌日
近日随师叔修习龙门派筑基拳法,晨昏不辍。师叔教习极严,一个起手式便让我站了足足三日,直至气沉丹田,架稳形正方算过关。虽筋骨酸楚,但每日子午二时行功,能感体内气脉渐畅,昔日滞涩之处隐隐有融通之感,心下甚喜。
修行之余,生活琐事亦能窥见大道至理。这几日午膳,皆与师叔同食。观师叔用罢斋饭,很是自然地将竹筷直接置于桌案之上,我初时见了,心下愕然。
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师叔,这筷子直接放桌上……不嫌沾了灰垢吗?”话一出口,便觉失言,似有质疑师长之意。
师叔却不以为忤,微微一笑,指着光洁的桌面道:“宇道,你细看这桌子。每日饭后,我皆以清水兑那果蔬净洗洁精细细擦拭,油污尘垢尽去。既是日日勤拂拭,何以不能置物?心净则土净,若心中常觉外物污秽,反是着了相。”
一言如晨钟暮鼓,敲在我心坎上。蓦然想起往年随母亲回农村姥姥家,父亲总是蹙着眉头,嫌弃姥姥姥爷碗筷摆放不讲究,抹布不够雪白,甚至他们用刚擦过桌子的手递来一个苹果,父亲都要暗中使眼色让我别接。久而久之,我也觉得那是“不卫生”,是乡下固有的“陋习”。
直至今日,见师叔这位精研医道、深谙养生之法的道长,亦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对待一双筷子、一张饭桌,方知其中本无高下之分,唯有习惯不同,用心与否而已。父亲的种种嫌弃,或许并非真出于卫生考量,只是想在我和母亲心中,刻意塑造一种城乡的隔阂与优越,行那挑拨离间之事。念及此,心下不免一阵凉意,又有一丝明悟。
饭后,我如常立刻起身,熟练地收拾碗筷,欲去清洗。师叔却温言道:“不急一时,刚饭后不宜立刻劳碌。坐下饮杯清茶,歇息片刻再去不迟。”
我依言坐下,却仍有些不自在。在家中之日,每每饭毕,无论我是否最后一个吃完,那满桌的碗碟仿佛天生就该归我清洗。若动作稍慢,父亲的斥责便会如雨点般落下,“懒惰”、“没眼色”、“不懂事”诸般词汇,早已听得耳朵起茧。久而久之,我竟真的以为,天下子女饭后即刻刷碗擦桌乃是天经地义,不做便是十恶不赦的异常之举。
师叔斟了杯茶推给我,似是看出我的拘谨,随口道:“如今似你这般年岁的青年,许多独自在外,能自己做饭洗碗已属难得,更多的是依赖外卖,碗筷堆积一日方洗亦是常事。你能日日主动操持这些,甚是勤勉了。”
我闻言怔住,脱口而出:“这……难道不是本该做的吗?我父亲说……”
师叔轻轻摇头,目光通透:“世上哪有那许多‘本该’。家家规矩不同,人人习惯各异。你父亲所言,或许是他心中所信之理,亦或许,他只是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所见所闻皆是同类,便以为天下尽是如此。犹如井蛙窥天,所见不过方圆,却笃定天仅井口之大。此谓之‘信息茧房’。”
信息茧房……我默念着这个词。原来如此。并非我不正常,而是父亲将他那偏狭圈子里的规矩,错认成了普世真理,并以此来苛责我。
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如同春冰乍裂,缓缓自心底蔓延开来。那经年累月因父亲苛责而积下的自卑与自我怀疑,正在师叔这平和通达的话语间,一点一点被看清,一点一点被消解。
原来,我可以不必那样战战兢兢;原来,我的勤快值得夸赞而非视为理所应当;原来,世界很大,父亲的声音,并非世界的全部。
饮尽杯中清茶,起身去洗碗。水流潺潺,心境亦是一片澄明。
修道,修的不仅是身,更是心。扫除的,不仅是尘垢,还有心尘。
福生无量天尊。
—— 宇道 记于青岛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