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何倩伊站在厨房里准备晚餐,耳边是切菜的节奏声和客厅里陆砚竹轻声读故事书的声音。这样的傍晚本该宁静温馨,但她心中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
自从那次在A大目睹陆云绪与陈婉的亲密互动后,何倩伊的心境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变化。三年来她筑起的希望之墙,在那个秋日下午轰然倒塌,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无法言说的心痛。
最让她难以承受的,不是陆云绪对她的冷漠——这一点她早已学会忍受——而是他对陆砚竹日益明显的疏远。
“妈妈,这个字怎么念?”陆砚竹捧着故事书跑进厨房,小手指着书页上的一个字。
何倩伊弯腰看去:“这个字念‘憧’,憧憬就是向往、期待的意思。”
陆砚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
何倩伊的心猛地一揪,菜刀险些切到手指。她放下刀,蹲下身与儿子平视:“为什么这么问?”
“小明的爸爸周末都会带他去踢球,小丽的爸爸每天都会检查她的作业。”陆砚竹低下头,小声说,“可是爸爸从来不理我,我跟他说话他好像都听不见。”
何倩伊将儿子搂入怀中,喉咙发紧。这已经不是陆砚竹第一次表达这样的困惑了。七岁的孩子已经足够敏感,能够察觉到父亲异常的冷淡。
“爸爸他只是……工作很忙,而且他生病后,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何倩伊重复着三年来一直使用的解释,但这次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苍白无力。
“那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陆砚竹仰起小脸,眼中闪烁着最后的希望。
何倩伊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三年了,陆云绪的身体创伤早已痊愈,但记忆的空白依旧,情感的连接更加渺茫。更可怕的是,她最近发现陆云绪似乎在有意识地避开与陆砚竹的接触,仿佛儿子是什么需要忍受的负担。
晚餐时分,气氛一如既往地沉闷。陆云绪安静地吃着饭,目光时不时瞥向放在手边的手机——何倩伊注意到那又是与陈婉的邮件往来。自从跨学科项目启动后,他们之间的联系越发频繁。
陆砚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亲,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爸爸,我们周末可以去科技馆吗?学校要求做参观报告。”
陆云绪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眉头微皱:“周末我要备课。”
“哦……”陆砚竹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汤。
何倩伊忍不住插话:“云绪,砚竹的作业很重要,你能不能……”
“我确实很忙,”陆云绪打断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你可以带他去。”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何倩伊心上。不是因为他拒绝,而是因为他语气中的漠不关心,仿佛陆砚竹只是邻居家的孩子,与他毫无关系。
接下来的几天,何倩伊格外留意陆云绪与儿子的互动——或者说,互动的缺失。她注意到当陆砚竹兴高采烈地跑向父亲展示新画的画时,陆云绪只是敷衍地瞥了一眼就继续看论文;当孩子睡前想要晚安吻时,陆云绪僵硬地接受却从不回吻;当陆砚竹在饭桌上努力讲述学校趣事时,陆云绪心不在焉地点头,明显没有听进去。
这种冷漠在周五晚上达到了顶峰。
何倩伊正在厨房收拾餐具,听见客厅里传来陆砚竹兴奋的声音:“爸爸!看我的科学作业得了A+!”
她欣慰地笑了笑,以为这次陆云绪至少会给予一些肯定。但接下来听到的却是陆云绪冷硬的回应:“放在那里吧,我现在没时间看。”
何倩伊走到厨房门口,看见陆砚竹举着作业本站在沙发前,而陆云绪头也不抬地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老师说我做得很好,特别是太阳系模型这部分……”陆砚竹不甘心地继续说着,小脸上写满期待。
陆云绪终于抬起头,但眼中是全然的烦躁:“我说了现在很忙,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这句话说得太重,陆砚竹愣在原地,小嘴微微张开,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了。何倩伊的心揪紧了,她正要上前解围,却听见陆砚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对不起,爸爸……”
就在这时,陆云绪做出了一个让何倩伊永生难忘的动作——他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儿子,语气冰冷地说:“不要叫我爸爸。”
时间仿佛凝固了。
陆砚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小脸瞬间苍白。几秒钟后,大颗的泪珠从他眼中滚落,但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那种压抑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何倩伊感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三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心痛和愤怒在这一刻爆发了。她大步走进客厅,将颤抖的儿子搂入怀中,直视着陆云绪:“你刚才说什么?”
陆云绪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但骄傲让他无法收回那句话,只是抿紧嘴唇别开视线。
“我问你刚才对我们的儿子说了什么?”何倩伊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每个字都像冰锥般尖锐。
“我们的儿子?”陆云绪转过身,眼中闪过一抹何倩伊从未见过的冷厉,“你一直口口声声说这是我们的孩子,但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如何证明他是我的儿子?”
空气骤然凝固。
何倩伊愣在原地,仿佛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三年来,尽管陆云绪冷漠疏离,但她从未想过他会质疑陆砚竹的身份——这是对他们婚姻最根本的否定,对她人格最彻底的侮辱。
怀中的陆砚竹似乎也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因抽泣而剧烈颤抖。
“陆云绪,”何倩伊的声音低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再说一遍。”
陆云绪看着痛哭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但很快被固执取代:“我需要的是事实,不是感情用事。你凭什么要求我对一个毫无记忆的孩子产生感情?凭什么认定我是他的父亲?”
何倩伊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撕裂,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紧紧搂着儿子,直视着陆云绪冰冷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就凭车祸那一刻,你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我们母子!就凭七年前你抱着刚出生的他喜极而泣!就凭这五年来你每天送他去幼儿园,每晚给他讲睡前故事!就凭你是这个世界上曾经最爱他的人!”
她的声音哽咽了,但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你可以忘记我,可以不爱我,但你怎么能否认你自己的儿子?你怎么能这样伤害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你的孩子?”
陆云绪烦躁地揉了揉额角:“那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没有丝毫记忆。对我而言,这只是……”
“只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故事?”何倩伊替他说完,泪水终于决堤,“好,很好。陆云绪,我会给你你要的证明。”
她抱起还在抽泣的陆砚竹,转身走向儿子的卧室,每一步都沉重如铅。背后的陆云绪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离开,然后独自回了书房,重重关上门。
那一夜,何倩伊花了很长时间才哄睡陆砚竹。孩子哭累了,眼角还挂着泪珠,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时抽噎。何倩伊坐在床边,凝视儿子与陆云绪极其相似的眉眼,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决心和冷静。
当确认陆砚竹已经熟睡后,她轻轻起身,走进主卧室的浴室。洗手台上并排放着三支牙刷——蓝色的那支是陆云绪的,绿色的那支是她的,旁边还有一支小号的蓝色牙刷,是陆砚竹的。
何倩伊的手微微颤抖,但她毫不犹豫地拿起陆云绪和陆砚竹的牙刷,分别装入早已准备好的密封袋中。她的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不是她自己,而是另一个冷静到可怕的人在操控这具身体。
第二天一早,何倩伊请了假,带着两个密封袋驱车前往DNA鉴定中心。接待她的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询问样本关系,当听到“亲子鉴定”时,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加急服务需要额外费用,24小时内出结果。”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地说。
何倩伊点点头,刷了卡,在申请表上签下名字。笔尖划破纸张,如同她的心被现实划破。
离开鉴定中心时,阳光刺眼,何倩伊却感觉浑身冰冷。她从未想过,自己与陆云绪的爱情会走到需要科学证明孩子身份这一步。这是对过去所有甜蜜的彻底背叛,是对他们婚姻最残忍的否定。
接下来的24小时格外漫长。何倩伊照常接送陆砚竹上下学,准备三餐,打理家务,但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进行。她避免与陆云绪有任何眼神接触,当他试图与她说话时,她只是沉默地走开。
陆云绪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家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他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都选择了沉默。
周一下午,快递送到了。何倩伊接过那个薄薄的信封,感觉它有千斤重。她没有立即打开,而是将它放在书房的书桌上,然后去接陆砚竹放学。
当晚,等陆砚竹睡熟后,何倩伊听见书房门开关的声音。她知道陆云绪发现了那份报告。她静静地等待了十分钟,然后走向书房。
门虚掩着,她看见陆云绪站在书桌前,手中的鉴定报告微微颤抖。台灯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映出复杂的神情——震惊、困惑、愧疚,以及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抬起头,与门外的何倩伊目光相接。那一刻,何倩伊在他眼中看到了三年来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丝细微但真实的动摇。
“倩伊,我……”他开口,声音沙哑。
何倩伊走进书房,没有看那份报告,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冷静得可怕,那种冷静比任何愤怒都更让陆云绪不安。
“现在你有了你要的证明。”她的声音平静如水,却每个字都像冰刃,“白纸黑字,科学认证,陆砚竹确实是你的亲生儿子。”
陆云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手中的报告飘落到桌上,那几个冰冷的字眼却灼烧着他的眼睛:支持陆云绪是陆砚竹的生物学父亲。
“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不要我,这些我都能接受。”何倩伊继续说,声音微微颤抖但依然坚定,“但孩子终归是无辜的。他不应该为你的失忆付出代价,不应该承受这种无端的质疑和冷漠。”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完最后的话:“我不求你做一个称职的丈夫,但请你做一个合格的父亲。这是你作为生物学父亲最基本的责任。”
说完,她转身离开书房,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个她爱了十年、等了三年男人。走廊的阴影吞没了她的身影,留下陆云绪独自站在书房中,面对那份冰冷的确证和更加冰冷的现实。
陆云绪缓缓坐倒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报告上的钢印。那些冰冷的数据和结论在他脑海中盘旋,与他空白的记忆形成残酷的对比。
他抬眼望向门外,何倩伊早已离去,但她的每一句话都还在空气中振动,敲打着他自以为坚固的理性堡垒。那一刻,陆云绪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三年来他坚守的“理性”和“客观”,对身边这两个自称是他家人的人,造成了多么深刻的伤害。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滴滴答答敲打着玻璃,如同记忆中遥远的回响。陆云绪闭上眼,试图在空白的脑海中寻找一丝一毫的痕迹,关于那个叫他爸爸的男孩,关于那个用冰冷目光看他的女人。
但那里依然空空如也,唯有鉴定报告上的字眼在黑暗中灼烧:
亲子概率:99.9999%
结论:支持陆云绪是陆砚竹的生物学父亲。
科学证实了血缘,却无法唤回爱情。证明了父子关系,却无法重建亲情。
这一刻,陆云绪坐在书房的昏暗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三年来自以为坚实的理性世界,开始出现细微而深刻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