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鹅毛大雪，肆虐了整座青石镇。
天地间一片苍茫，连镇上最热闹的酒肆也早早歇了业，只余下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映着门前厚厚的积雪，平添几分萧瑟。
镇子外的破庙旁，却停着一座不起眼的移动小楼。木质结构在风雪中沉默矗立，像一头伏卧的巨兽，与周遭的破败融为一体，若非仔细看，几乎要被漫天风雪掩盖。
正是莲舟居。
方无恙站在风雪里，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甚至凝了层薄霜。他肩上的药箱早已落满雪花，怀里揣着的暖炉也快失了温度，但他眼中的光芒，却比身后漫天风雪还要炽热。
三个月。
从海边渔村收到苏巧言传来的第一丝线索开始，他追了整整三个月。从江南水乡到塞北荒原，从繁华都市到偏僻山村，药箱磨破了边角，靴子换了两双，人也瘦了一圈，却终于在这个风雪夜，寻到了这处魂牵梦萦的地方。
他没有立刻上前敲门，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风雪拍打莲舟居木壁的声音，听着自己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与一年前海边那个冲动嘶吼的少年相比，如今的方无恙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眼神里沉淀了岁月的磨砺，却唯独那份执着，丝毫未减。
深吸一口气，他抬手，轻轻叩响了木门。
“笃，笃，笃。”
敲门声在寂静的风雪夜显得格外清晰，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方无恙的心微微一沉，随即又被自己按捺下去。他知道莲舟的性子，或许是睡着了，或许是不愿见人。但他这次来，就没打算空着手回去。
他又敲了三下，声音比刚才略大了些，同时扬声道：“莲舟先生，晚辈方无恙，路过此地，风雪太大，想借贵地避一避。顺便……带了些姜汤和新药，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刻意提到了药，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可能让莲舟开门的理由。
果然，又过了片刻，门内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起身，又像是犹豫。
方无恙屏住呼吸，耐心等待着。雪花落在他的发间、肩头，融化成水，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浑然不觉。
终于，“吱呀”一声轻响，那扇紧闭的木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依旧是一身素白的衣衫，头上戴着那顶熟悉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温和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唇。
正是莲舟。
他似乎没想到门外站着的会是方无恙，微微一怔，斗笠下的目光落在方无恙冻得发紫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惊讶，有无奈，还有一丝被他极快掩饰过去的……暖意？
“是你。” 莲舟的声音带着些许刚睡醒的沙哑，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是我。” 方无恙看着他，心中积压了数月的疲惫、担忧、思念瞬间翻涌上来，几乎要冲垮他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句简单的话，“外面冷，让我进去。姜汤快凉了。”
莲舟沉默地看着他，目光似乎在权衡着什么。风雪从门缝里灌进去，吹动了他额前垂落的几缕发丝。
方无恙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执拗的坚持和……不容拒绝的恳切。
良久，莲舟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轻得几乎要被风雪吞没。他侧身，将门让开了些：“进来吧。”
方无恙心中一喜，压下眼底的热意，抱着药箱和食盒，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走进了莲舟居。
屋内的陈设和他记忆中相差无几，简朴而整洁。一张木桌，几把椅子，角落里堆着一些草药，墙上挂着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剑。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比起他上次偶然闯入时，这里似乎多了些生活的气息——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叶片翠绿的植物，桌角放着一个正在修补的竹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柴火的味道。
莲舟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屋内顿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角落里炭盆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坐吧。” 莲舟指了指桌边的椅子，自己则走到炭盆边，添了几块炭。
方无恙依言坐下，将怀里的食盒打开，一股浓郁的姜糖香气立刻弥漫开来。他拿出一个粗瓷碗，倒了满满一碗姜汤，递到莲舟面前：“先喝点暖暖身子。”
莲舟看了看那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又看了看方无恙冻得发红的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握在手里，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呷了一口姜汤，低声问道。
“托巧言姑娘的福，她的消息网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方无恙也给自己倒了一碗，一饮而尽，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不少寒气。他看着莲舟，认真地说：“我找了你很久，莲舟。”
莲舟握着碗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喝着姜汤。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重的脚步声，仿佛有人踏着积雪而来，步伐沉稳而有力。
两人同时看向门口。
“砰！” 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用拳头捶了一下门板，紧接着，一个冷冽如寒冰的声音响起：“莲舟，没死就开门。”
是笛风啸！
方无恙又惊又喜，没想到笛风啸竟然也会出现在这里。
莲舟显然也有些意外，他抬眼看了看方无恙，随即起身，再次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笛风啸。他依旧是一身玄衣，身形挺拔如松，肩上落满了雪花，却丝毫没有影响他迫人的气势。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酒坛，看到开门的是莲舟，挑了挑眉，语气依旧硬邦邦的：“正好路过，看到这破楼还在，进来喝杯酒。”
说着，不等莲舟邀请，他便径直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屋内，在看到方无恙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落回莲舟身上，带着几分审视：“还没死？命真硬。”
莲舟关上门，对于他这不客气的态度似乎早已习惯，淡淡道：“托你的福，还活着。”
笛风啸将酒坛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响：“算你识相。”
一时间，屋内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沉默。风雪在窗外呼啸，炭盆里的火苗静静跳动，三人之间没有多余的话语，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别扭而又深厚的默契在悄然流淌。
方无恙看着莲舟苍白的脸色，又看了看他握着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心中一紧，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脉枕，推到他面前：“让我看看你的脉。”
莲舟看了看脉枕，又看了看方无恙认真的眼神，最终还是伸出了手腕，搭了上去。
方无恙屏息凝神，指尖搭上他的脉搏。脉象依旧虚浮无力，带着寒毒侵蚀后的滞涩，却比他预想中要好上一些，至少……比一年前海边分别时，多了一丝生气。
他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还好，比我担心的要好。看来这几个月，你没太折腾自己。”
莲舟收回手，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酒坛，对笛风啸道：“喝酒？”
笛风啸挑眉：“你不是不喝？”
“今日……可以破例。” 莲舟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两人耳中。
方无恙心中一动，看着莲舟平静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风雪夜，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温暖得多。
或许，这场迟来的重逢，真的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至少，他找到他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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