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拂过开满野花的无名山坡。
浮生舫静静地泊在坡下的河畔，木质的船身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船头挂着一盏莲花灯，是方无恙前几日亲手扎的，灯芯跳动着暖黄的光，将周围的夜色都染得温柔起来。
莲舟披着一件素色外袍，坐在船头的竹椅上。他没有看书，只是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药碾，慢慢地碾着晒干的草药。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韵律。
月光落在他的侧脸，勾勒出清隽的轮廓。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他的脸色比从前好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几分苍白，却已不复往日的病气。体内的寒毒如同蛰伏的蛇，偶尔还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但在方无恙的精心调理和笛风啸时不时的内力相助下，早已没了往日的凶险。
他微微侧头，便能看到船舱里透出的灯光。方无恙大概又在研究新药方了，偶尔能听到他低声念叨着什么，夹杂着苏巧言清脆的笑声。
“先生，药碾好了吗？” 小石头的声音从岸边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莲舟停下动作，抬头望去。只见笛风啸正站在空地上，身姿挺拔如松，小石头则扎着马步，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却依旧咬着牙坚持着。听到莲舟的动静，小家伙偷偷抬了抬眼，看到莲舟望过来，立刻又挺直了腰背，装作认真练功的样子。
笛风啸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却没像从前那样训斥，只是淡淡道：“再坚持一刻钟。” 声音里虽依旧带着冷意，却少了几分凌厉。
莲舟笑了笑，将碾好的草药收进瓷瓶里。他知道，笛风啸对小石头，早已不是最初那点“顺手救下”的责任，而是多了几分如师如父的严厉与牵挂。
“莲舟，歇会儿吧。” 方无恙从船舱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碟刚做好的山药糕，“巧言带来的新方子，加了蜂蜜，你尝尝。”
他将碟子递到莲舟面前，自己也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跟巧言研究了半天，她说这个既养胃又不腻，正适合你吃。”
莲舟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淡淡的山药香，确实做得不错。“手艺越来越好了。”
“那是！” 方无恙得意地扬了扬眉，随即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今天感觉怎么样？下午阴天，没觉得不舒服吧？”
“还好。” 莲舟看着他眼底真切的关切，心中微暖，“你的方子越来越管用了。”
方无恙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头：“那是自然，也不看是谁的徒弟。” 说完又觉得不妥，连忙补充，“哦不，是……是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莲舟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眼底的笑意像水波一样漾开。
不远处，笛风啸已经收了功。小石头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笛风啸从怀里掏出一块糖，扔给了他。小石头眼睛一亮，立刻剥开糖纸塞进嘴里，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凑到笛风啸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笛风啸没说话，只是偶尔“嗯”一声，嘴角却极淡地勾起了一丝弧度。
船舱里的灯光依旧亮着，苏巧言大概是在收拾东西，偶尔能看到她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过了一会儿，她提着一个食盒走出来，径直走向方无恙。
“方无恙，你要的清心茶我泡好了。” 她将食盒递给他，眼神亮晶晶的，“我加了点薄荷，喝着凉快。”
“谢了巧言。” 方无恙接过食盒，顺手拿起一块山药糕递给她，“尝尝这个，刚做好的。”
苏巧言笑着接过来，小口吃着，目光却时不时落在方无恙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
莲舟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像被温水浸过一样，软软的，暖暖的。
他想起一年多以前，在海边看到的那个决绝的背影。那时的他，大概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这样平静地坐在船头，看着身边这些鲜活的人，听着他们的笑闹声，感受着这份实实在在的温暖。
寒毒还在，过往的记忆也从未真正消失，但它们都已不再是生命的全部。他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过往、一心想要寻死的问心盟少主，也不是那个漂泊无依、对世事漠不关心的莲舟先生。
他只是莲舟，一个有朋友、有牵挂、有来处也有归处的普通人。
“在想什么呢？” 方无恙递过来一杯清心茶，薄荷的清香扑面而来。
莲舟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在想，这样的日子，很好。”
方无恙笑了：“那是自然，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他顿了顿，看着莲舟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把你的身体调理得好好的，我们还要一起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呢。”
莲舟看着他眼中的光，那光芒比船头的莲花灯还要明亮。他轻轻点了点头：“好。”
这时，笛风啸带着小石头走了过来。小家伙大概是练累了，蔫蔫地靠在笛风啸身边，手里还攥着那根没吃完的糖。
“笛楼主，要不要尝尝巧言泡的茶？” 方无恙扬了扬手里的茶壶。
笛风啸挑眉：“还是你的药膳？”
“才不是！” 方无恙佯装生气，“是巧言带来的好茶！”
苏巧言笑着说：“笛楼主要是不嫌弃，我再去泡一壶来？”
笛风啸看了看莲舟手里的茶杯，又看了看方无恙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小石头一听有茶喝，立刻来了精神，拉着笛风啸的衣角：“师父，我也要！”
“小孩子喝什么茶。” 笛风啸板着脸，却还是让他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了。
苏巧言笑着转身回船舱泡茶，方无恙也跟了进去，大概是想趁机和她说说话，两人的声音不大，却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笑声传出来。
月光下，只剩下莲舟和笛风啸，还有乖乖坐着的小石头。
“你的内力，恢复了些？” 笛风啸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莲舟的手上。方才莲舟碾药时，指尖虽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内力流转。
莲舟点头：“托你的福，能勉强运功了。” 他看着笛风啸，“你的性子，倒是变了不少。”
笛风啸别过头，看向远处的河面：“人总是要变的。”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总不能一辈子只知道打打杀杀。”
莲舟笑了，没有再说话。
有些话，不必说透。就像他知道，笛风啸留在浮生舫，早已不是为了那所谓的“切磋”；就像笛风啸知道，他留在这世间，也早已不是为了偿还什么过往的债。
他们都在这平淡的日子里，找到了新的意义。
苏巧言和方无恙端着茶出来了，四个人围着小桌坐下，偶尔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夜色，听着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
小石头大概是真的累了，靠在笛风啸的腿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意。
莲舟轻轻咳嗽了两声，方无恙立刻关切地问：“是不是着凉了？我去拿件衣服给你。”
“不用。” 莲舟按住他的手，“只是有点风，不碍事。”
他抬头望向天空，月亮很圆，星星很亮。海风（此处应为“晚风”，呼应山坡河畔场景）拂过，带来青草与药香混合的气息，清清爽爽的。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他还是问心盟那个意气风发的少主，身边有肝胆相照的兄弟，有温柔似水的红颜。那时的他，以为江湖就是快意恩仇，就是名满天下。
后来，经历了背叛，经历了坠落，经历了十年孤寂的漂泊，他才明白，所谓江湖，所谓天下，都不如身边这一盏温暖的灯火，不如身边这些真心相待的人。
他体内的寒毒还在，或许永远都无法彻底根除。但那又如何？
他不再是那艘漂泊无依的孤舟，浮生舫上有灯火，有故人，有他想要守护的温暖，也有守护着他的人。
“夜深了，进去歇着吧。” 笛风啸率先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抱起睡着的小石头。
“嗯。” 莲舟也慢慢站起来，方无恙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苏巧言笑着收拾桌上的茶杯：“我明天再过来，带些新做的点心。”
“好啊。” 方无恙立刻应道，“我明天给你露一手新的药膳！”
苏巧言嗔了他一眼：“还是算了吧，我怕吃坏肚子。”
几人相视而笑，笑声在寂静的夜色里回荡，格外清晰。
莲舟最后一个走进船舱，他回头看了一眼船头那盏莲花灯，暖黄的光在夜色中摇曳，像一颗不会熄灭的星。
他想起很久以前，有人问他，这世间最珍贵的是什么。
那时的他，或许会说是天下，是道义，是武功。
但现在，他知道了。
最珍贵的，是此刻的安宁，是身边的灯火，是这些无论风雨都陪在你身边的人。
“天涯路远，孤舟难行。” 他在心里轻轻念着，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真实的笑意，“幸有灯火如豆，故人常在身侧。此心安处，便是归程。”
他转过身，走进温暖的船舱。身后，莲花灯的光芒依旧明亮，照亮了浮生舫，也照亮了前路。
这船，不会永远停驻。
但无论它驶向何方，都已不再是漂泊无依的孤岛。
因为，此心安处，便是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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