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首席的决断

【首席的决断】

“曙光”级最高优先级警报的加密信息，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一颗深水炸弹，在特塔瓦市权力与信息网络的核心层激起了剧烈而隐蔽的涟漪。不到三十分钟，档案馆顶层那间拥有三百六十度全景视野、可以俯瞰整个城市中心区变幻莫测景象的首席守护者办公室内，气氛凝重得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陈星背对着宽敞的办公区域，挺拔的身影立在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前，窗外是特塔瓦市如今标志性的、光怪陆离却又达成某种诡异平衡的天际线：琥珀色的静默能量区域如同凝固的古老琥珀，与流动不息的、散发着七彩流光的混沌能量带相互交织、渗透；不同时空风格的建筑错落有致地拼接在一起，既有未来主义的流线型塔楼，也有维多利亚时代的尖顶和玛雅风格的金字塔基座；空中，偶尔有混沌能量自然汇聚形成的、如梦似幻的极光无声地滑过天际。这幅景象在三年前是灾难与混乱的代名词，如今却已成为数百万市民习以为常的“新常态”。但现在，这看似稳固的日常之下，一个微小却不容忽视的未知变数，正悄然潜入。

艾莉西亚和莱恩并肩站在宽大厚重的实木办公桌前，尽量简洁而清晰地汇报了关于“回声”信号的惊人发现、洛伊克那不可思议的特殊感应能力，以及初步实现双向接触的、几乎颠覆认知的结果。洛伊克则安静地站在稍远一些的阴影角落里，身形瘦削，淡银色的短发在室内冷光下泛着微光，他那双颜色极淡的瞳孔望着窗外变幻的天空，似乎对这场关乎整个城市未来命运的紧张讨论并不十分投入，又或许，他的一部分意识仍与那个遥远而神秘的信号保持着某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微弱连接。

陈星缓缓转过身，脸上是历经无数风浪后沉淀下来的沉稳，看不出太多情绪波动，但他那双深邃眼眸的底部，却翻涌着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察觉的、如海啸般沉重的压力。“一个同时携带静默与混沌双重规则特征，并能与特定意识结构进行智能交互的未知信号……”他低声重复着汇报中最核心、也最令人不安的信息，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带着千钧重担，“档案馆智囊团和技术分析部门，给出的初步共识是什么？”

站在办公桌侧后方，头发已花白、鼻梁上架着厚重老花镜的档案馆馆长，闻言立刻上前一步，推了推眼镜，语气极其谨慎，每一个字都仿佛斟酌过：“首席，技术团队已经连夜进行了三轮交叉验证，初步排除了是自然能量波动、已知天体物理现象或内部仪器系统性故障的可能性。信号本身的结构呈现出高度的复杂性和惊人的稳定性，这强烈指向其背后存在智能设计源。然而，最关键也最令人困惑的是，其编码方式和能量载体结构……与我们数据库内记录的、任何已知或已灭绝的文明——包括我们深入研究过的第七彼岸文明——的技术特征谱系，均存在根本性差异。它……是全新的，来源完全未知。因此，基于现有信息，其潜在的风险等级……我们无法给出任何可靠的评估。”

“无法评估。”陈星再次重复了这四个字，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艾莉西亚那张年轻却因责任而显得异常坚定的脸庞，最后落在了阴影中的洛伊克身上，“洛伊克，基于你与它接触时的直接感受，这个‘回声’……它传递出的最底层的‘情绪基调’或‘核心意图’是什么？是单纯的好奇探索？是潜在的善意交流？还是……隐藏着某种我们尚无法理解的威胁性？”

瞬间，办公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静默遗民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洛伊克沉默了片刻，淡色的眼帘微微垂下，似乎在仔细甄别和提炼那种极其抽象、难以言喻的感觉。“没有……明确的情绪色彩。不像生命体通常表现出的喜怒哀乐等情感波动。更像是一种……高度程序化的、目标驱动的探询行为。目的性非常清晰、强烈，但……缺乏温度。像一台精密的钟表，在按照预设逻辑进行报时。”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个细节，然后补充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背后都升起一股寒意的话，“它在……进行测量。每一次‘对话’尝试建立后，它反馈回来的脉冲信号内部结构，都会出现极其微小但可辨识的调整，像是在……实时优化通信协议，以提高传输效率或适应我们的接收模式。”

程序化的探询。实时优化协议。这些冰冷的词汇，让办公室里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好几度。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异星探索者，更像是一个高效、冷静、且不断自我完善的……系统扫描程序或侦察单元。

“它极有可能正在对我们所处的时空坐标、能量环境乃至文明形态进行隐秘的测绘，为其后续可能采取的、未知的行动做准备。”馆长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忧虑，说出了大家心中最坏的推测。

陈星迈步走到巨大的全息办公桌后，指尖在桌面上轻点，调出了特塔瓦市实时全景监控图和复杂的能量分布动态模型。城市就像一个刚刚从致命重伤中侥幸存活、正处于漫长恢复期的巨兽，元气未复，经不起任何大的风浪冲击。而这个未知的、技术层面可能远超想象的“回声”，其意图不明，极有可能就是下一场毁灭性风暴的微末前兆。

“舅舅，”艾莉西亚上前一步，年轻的脸上带着研究员特有的执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们不能仅仅被动地等待和猜测。洛伊克是目前我们与‘回声’建立联系的唯一可行渠道。我请求授权，进行更深入、更结构化的接触尝试，目标是获取关于其本质、来源和核心意图的关键信息。我们必须主动去了解它，至少要弄清楚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这太冒险了！艾莉西亚！”馆长立刻表示强烈反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对方的技术层面极有可能远超我们的理解范畴！任何深入的接触都可能暴露我们的精确坐标、文明发展等级、科技树方向，甚至是我们能量防御体系的潜在弱点！这无异于在黑暗中点燃火炬，可能会引来我们根本无法应对的、来自深空的灾难！我坚持建议，立刻启动最高等级的‘静默帷幕’协议，强行屏蔽低语回廊区域的所有能量外泄通道，从根本上切断这个未知信号的连接！”

“切断？”艾莉西亚据理力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如果它仅仅是一个先行信使呢？如果它的背后是一个抱有善意的、试图与外界建立联系的文明呢？我们贸然切断联系，可能就永远失去了理解对方、甚至获得宝贵盟友的机会！而且，洛伊克已经与它建立了初步的神经连接，突然强行切断可能会对他的意识结构造成不可预知的、甚至是永久性的损伤！”

保守与激进的观点在宽敞的办公室内激烈碰撞，争论的声音在厚重的墙壁间回荡。

陈星没有立刻介入争论。他闭上双眼，指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揉着紧蹙的眉心，仿佛要碾碎那沉重的疲惫。三年前，面对几乎吞噬一切的静默区危机，他们选择了最艰难、最不被看好的道路——尝试理解、沟通与共存。那条路充满了痛苦和牺牲，阿尔兰的消散、林薇和小薇意识的永久性改变，都是沉重的代价，但最终为城市赢得了一丝新生的希望。如今，面对又一个来自未知“外界”的接触，是遵循过去的经验，再次选择开放与接触，还是吸取教训，采取更保守的防御姿态？

他的脑海中闪过妻子林薇在那本日志里写下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那句话：“有什么东西在‘回应’我们。” 当时的“回应”虽然带来了剧痛，却也最终导向了融合与新生。那么，这一次的“回应”，究竟会带来什么？

几分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重新睁开双眼，目光恢复了惯有的、如同磐石般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命令如下。”他的声音清晰、有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争论，“第一，暂不启动‘静默帷幕’协议。保持低语回廊区域的现有监测状态，但将监控等级提升至‘战争状态’级别，所有传感器数据流实时同步备份至物理隔离的离线安全服务器。第二，立即成立‘回声项目’特别行动小组，艾莉西亚·陈担任现场技术负责人和首席联络官，授予她调动B级以下资源和人员的相应权限。洛伊克作为关键沟通节点，其人身安全、意识稳定和心理健康是最高优先事项，档案馆医疗组二十四小时待命，随时评估其状态。第三，与‘回声’的接触继续进行，但必须严格遵循我刚刚制定的‘冰层原则’。”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艾莉西亚和角落里的洛伊克，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冰层原则’的核心是，我们如同在初春的薄冰上行走。每一次接触尝试，我们获取到的关于对方的信息价值，必须远大于我们在接触过程中可能暴露的关于自身的信息。提出的问题要经过最高级别的审查，确保不泄露关键情报；给出的回应要更加谨慎，甚至可以进行有限度的信息伪装。我们现阶段的最高优先级目标，是尽一切可能确定‘回声’的本质、技术来源和根本意图，而不是急于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或进行技术交换。这一点，必须明确，并且严格执行。明白吗？”

“明白！舅舅……首席！”艾莉西亚立刻挺直脊背应道，心中既感到重任在肩的巨大压力，也涌起一股被信任和委以重任的激动。

洛伊克依旧没有言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淡色的瞳孔中看不出情绪，表示接受了安排。

“第四，也是最后一点，”陈星的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他转向馆长，“以我的最高权限，通知林薇和小薇。我们需要她们基于过往经验的直觉判断，尤其是小薇……她与混沌能量场那种超越仪器探测的深层连接，或许能感知到我们现有科技手段无法捕捉的、隐藏在信号背后的细微波动或潜在危险。”

一系列命令迅速下达，办公室内之前的紧张争论气氛并未消散，而是转化为了一种高度有序、目标明确的紧迫感。特塔瓦市，在经历了三年相对平静的共生适应期后，再次被推到了未知命运的十字路口。而这一次，掌舵的陈星，在权衡了所有风险与可能性后，选择了一条看似更为谨慎、实则可能更加危险的探索之路——主动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宇宙黑暗，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试探的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