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枫看着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却又迟疑地停住。他看见夏晴放在床单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等待着她的崩溃,她的眼泪,或者更激烈的反应。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
夏晴只是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过了很久,久到沈枫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她才用一种被砂纸磨过般的、低哑的声音问:“有多严重?”
沈枫喉头发紧,艰难地回答:“我不清楚具体……但听叔叔的语气,可能……不是罚款就能解决的。好像牵扯到一笔不小的资金,还有……合伙人。”
“合伙人?”夏晴猛地抬起头,捕捉到他话语里的关键,“是陈叔叔吗?”她父亲和陈叔叔是多年的创业伙伴,也是她非常熟悉的一位和蔼长辈。
沈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默认了。
一瞬间,许多被忽略的细节串联起来。父亲书房里深夜的、压低的争吵声;母亲有一次无意中抱怨“老陈最近怎么这样”;还有她高考前,陈叔叔来家里,虽然依旧笑着摸她的头说“晴晴好好考”,但那笑容里的勉强和眼底的疲惫,当时被她归结为大人工作的劳累……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一种冰冷的、沉重的无力感包裹了她。不是愤怒于父母的隐瞒,而是在这一刻,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她十八岁了,刚刚结束被定义为“人生转折点”的高考,以为自己长大了,可以面对风浪了。可当真正的风浪来袭时,她却被第一时间送离了风暴眼,像个无关紧要的、需要被保护的累赘。
“所以,”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把我送到这里,是因为家里可能……会被查封?还是会有记者、债主上门?”她无法想象那个画面,那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充满温暖记忆的家,被贴上封条或被陌生人围堵的场景。
沈枫没有直接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他看着她脸上那种混合着恍然、痛苦和自嘲的表情,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夏晴,叔叔阿姨只是不希望你看到那些……他们想给你保留一个……相对平静的空间。”
“平静?”夏晴重复着这个词,声音轻飘,却带着尖锐的讽刺,“在我知道我的家可能正在分崩离析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却失败了,声音里带上了湿意,“沈枫,你觉得我现在,能平静吗?”
她终于哭了出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压抑的、细碎的呜咽,肩膀微微耸动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深色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沈枫再也忍不住,走到床边,蹲下身,与她平视。他想拍拍她的背,想握住她的手,却觉得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笨拙地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
夏晴没有接,只是把脸埋得更深。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陌生的海风穿过未关严的窗缝,带来咸腥湿润的气息,与房间内凝固的悲伤格格不入。三花似乎感受到了主人低落的情绪,轻轻跳上床,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夏晴的手臂,发出细微的“咕噜”声,试图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夏晴的哭声渐渐止息,只剩下偶尔的抽气。她抬起头,用袖子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痕,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但眼神里那种茫然和脆弱的情绪正在褪去,一种坚硬的、决绝的东西正在沉淀下来。
“我要回去。”她说,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语气却不容置疑。
沈枫脸色一变:“夏晴,你答应过我……”
“我答应你冷静,但我没答应你坐视不理!”她打断他,目光灼灼,“那是我爸妈!现在他们面对那么大的事,我却躲在这个‘安全’的海边小镇假装度假?沈枫,我做不到!”
“你回去能做什么?”沈枫试图让她现实一点,“你现在回去,除了让叔叔阿姨更担心、更分心,还能做什么?他们是成年人,他们会想办法处理……”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夏晴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也许我什么都做不了,也许我只能给他们倒杯水,做顿饭,或者……或者只是在他们累的时候,陪在他们身边,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女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们在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要担心远方的我是否‘玩’得开心!”
她的话语像锤子,一下下敲在沈枫的心上。他看着她,眼前的夏晴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小心翼翼呵护、连游戏都玩不好的女孩。她在瞬间被残酷的现实催生出一种惊人的力量,那种力量来自于对家庭的责任和爱,让她看起来有些陌生,却又无比耀眼。
他明白,他阻止不了她了。任何以“为你好”为名的阻拦,在此刻她的决心面前,都显得虚伪而无力。
沈枫沉默了很久,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三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终于,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
“好。”他抬起头,迎上夏晴带着惊愕和不确定的目光,“我陪你回去。”
“沈枫,你没必要……”
“有必要。”他斩钉截铁地说,眼神坚定,“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得把你送回去。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异常清晰,“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面对。我们说好的,无论什么事,一起扛。”
最后那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落在了夏晴的心上。她看着沈枫,看着他眼中不容错辨的认真和担忧,一直强撑着的坚强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支点,鼻尖又是一酸,但这次,她忍住了。
她没有说谢谢,有些情谊,不是语言能够承载的。她只是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夏晴站起身,开始利落地收拾刚刚拿出来的寥寥几件行李,动作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短暂的“散心”结束了,她必须回到属于她的战场,即使那战场她可能帮不上忙,她也必须和她的家人站在一起。
窗外的海风依旧,但房间里的气氛已然不同。沉闷和尴尬被一种沉重却目标明确的紧迫感所取代。未知的风暴在前方等待着,但至少,他们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