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晏将那女子领进东宫时，满园枇杷树正落着残叶，空气里裹着种压抑的平静。府中旧人都记得，“公主与小殿下”的灵堂撤去那日，谢清晏在空荡荡的暖阁枯坐了三天，再出来时，鬓角的白发像被骤雪压过，密得让人心惊。如今这女子来得悄无声息，径直住进最偏僻的西跨院，院门终日落锁，只有两个哑仆每日送去衣食，活像东宫角落里一道无声的影子。
没人敢多问。宫里只传是陛下默许的安排，唯有谢清晏清楚，这是为了让“谢锦裀已死”的戏码演得更真——女儿那头惹眼的红发、左眼剔透的红瞳，若被谢珩的眼线或是楚国旧仇认出，便是灭顶之灾。
西跨院的门，谢清晏只踏足过三次。
第一次是送女子入内，他立在院门口，玄色衣摆扫过阶前积雪，声音冷得像冰：“守住本分，我保你后半生安稳。”女子低着头，鬓发遮住半张脸，只轻轻应了声“是”，便走进了院中的阴影里。
第二次是半年后，哑仆比划着禀报女子染了风寒，谢清晏隔着窗棂听了阵里屋的咳嗽声，没进门，只从袖中摸出瓶药膏，放在廊下石台上便转身离开，披风扫过的地方，雪地上留下一道浅痕。
第三次，是一年后的深冬。那夜雪下得极紧，西跨院突然传出婴儿的啼哭，微弱却执拗，穿透风雪钻进谢清晏的书房。他捏着狼毫的手猛地一顿，墨汁滴在摊开的兵书上，晕出个黑团，竟像极了谢锦裀幼时打翻的砚台。
三日后，东宫的流言便悄悄传开了。下人们聚在柴房角落窃窃私语，说西跨院的女人生了个怪胎，左眼生下来就是瞎的，终日用布蒙着，连哭的时候都只敢睁着右眼。
“定是不祥之物，不然怎会藏得这般严实？”
“可不是嘛，来路不明的人，哪配在东宫养孩子。”
这些话飘进谢清晏耳中时，他正摩挲着袖中一枚银制眼罩——是他亲手打的，内侧刻着极小的“锦”字，边缘被砂纸磨得光滑，生怕硌着孩子娇嫩的皮肤。
他又去了趟西跨院。女子抱着襁褓迎出来，脸色苍白得像纸，见了他便要下跪，被谢清晏抬手止住。他的目光落在襁褓上：孩子裹在厚厚的锦被里，只露出右眼，乌溜溜的，像极了林晚星当年看他时的模样；左眼蒙着块特制的薄布，布面细密却透气，刚好能遮住那抹惹祸的绯红。
“外面的传闻，你该听过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女子点头，抱着孩子的手臂又紧了紧，指节泛白。
谢清晏的目光落在那片布上，像在透过布料看女儿的红瞳，语气沉而坚定：“记住，她生下来，左眼就是瞎的。”
女子咬着唇，把孩子往怀里缩了缩。襁褓里的婴孩似是感受到什么，忽然动了动，小小的手攥住了母亲的衣襟，指节纤细得像初春刚抽的枇杷嫩芽——和谢锦裀刚出生时一模一样。
谢清晏转身离开时，雪还在下，落在他发间，竟分不清是雪还是早生的白发。他知道，这“瞎眼”的传闻，会是护着谢锦裀长大的护身符。那抹红瞳是女儿的劫，也是他的软肋，从今往后，便由这“瞎了”的左眼，替她瞒过世间所有风浪。
往后每个深夜，谢清晏都会绕到西跨院外站一站。听着里屋隐约的婴啼，想象着女儿的红瞳在黑暗里亮起来的模样——像极了当年林晚星在溪边，偷偷塞给他热饼时，眼里跳动的火光。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他却浑然不觉，比起失去林晚星的痛，这点霜色，算得了什么呢。
谢锦裀两岁起，药碗便成了她手边离不开的物件。谢清晏将那女子调去跟沈姨学打理内务，又把东宫东侧的偏房改成暖阁，亲自照拂女儿。
每日清晨，天还未亮，暖阁的药炉便生起了火。谢清晏守在炉边，看着褐色的药汁在砂锅里翻滚，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鬓角的霜色。他总用银勺舀起药汁，在唇边吹凉了，再一点点喂进谢锦裀嘴里。孩子皱着小眉头，小手攥紧他的衣袖，却不哭闹，乖乖咽下药汁，末了会含住他递来的蜜饯，右眼乌亮亮地看着他，像在说“不苦了”。
日子就在药香与蜜甜里慢慢过。谢清晏看着谢锦裀从被喂着喝药，到自己捧着小碗小口抿；看着她从扶着桌腿学步，到能围着枇杷树跑圈。他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密，可每当谢锦裀喝完药，凑过来用小脸蹭他手背时，那霜白里便会透出点暖意，像春阳融了残雪。
宫里的揣测也曾沸沸扬扬，说谢清晏藏着个“瞎眼怪孩”，流言传了近一年才渐渐平息。谢清晏索性将东宫的外姓仆役尽数辞退，只留下自小跟着他的侍卫、照拂过林晚星的沈姨，还有常来给谢锦裀诊脉的老太医——都是绝对可靠的人。
处置妥当时，谢锦裀刚满三岁。那日午后，暖阁里洒满阳光，谢清晏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取下女儿脸上的银眼罩。金属脱离皮肤的瞬间，谢锦裀眨了眨眼，左眼的红瞳在日光下亮得像淬了朱砂，她好奇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又抬头看谢清晏，眼里满是疑惑。
“如今东宫没有外人了，”谢清晏温声说，指尖轻轻拂过女儿的鬓发，“往后在这儿，不用再戴它了。”
那是谢锦裀记事起，第一次在人前露出完整的模样。她伸手去抓阳光里飞舞的尘埃，红瞳里映着暖融融的光，终于不用再怕陌生人异样的目光。
后来的许多年，东宫的枇杷树绿了又黄。每到果子成熟的季节，总能看见这样一幅画面：红发的小姑娘坐在树下看书，身边的男子穿着素色常服，胸口的伤疤在衣襟下若隐若现，正笨拙地剥着枇杷，指尖沾着黄澄澄的汁水。
“爹爹，”谢锦裀忽然抬头，红瞳望着谢清晏，“娘亲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谢清晏停下动作，目光望向远处的宫墙，眼里的温柔混着浅浅的悲伤：“嗯，她去了一个能让我们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风穿过枇杷树叶，沙沙作响，像谁在耳边轻轻回应。阳光落在父女俩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与满树金黄的枇杷一起，拼成了岁月里最安稳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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