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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不放松

兵戈炮火(余舍)

(均为虚构,请勿模仿)

民国二十六年,霜降那日的雨是裹着冰碴子下来的。

余舍的青石板路被浇得发亮,檐角垂着的铜铃在风里晃,铃舌裹了层薄霜,响起来闷得像堵在喉咙里的咳。

佘老爷子坐在前厅靠窗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攥着白铜烟壶,指腹摩挲着壶身上刻的“余舍”二字——那是光绪年间传下来的,壶嘴儿被几代人含得发亮,如今却蒙了层灰,像他眼下的眉头。

“东家,灶上的煤不多了。”

说话的是老周,余舍的账房先生,也是跟着佘老爷走南闯北的老伙计。他手里捏着本磨了边的账本,指尖在“煤”字那一行划了个圈,墨渍蹭在纸页上,晕开一小团黑。

佘老爷子没抬头,目光落在窗外。雨丝斜斜地打在临街的木格窗上,把街对面“张记粮铺”的幌子打得耷拉下来,幌子上的“粮”字被雨水泡得发肿,边角处还挂着片没掉的霜。他缓缓抬起烟壶,对着嘴抿了口,烟丝的辛辣混着嘴里的苦,慢慢沉到肚子里。

“去西头李老三那儿再拉两车,记在账上。”

“李老三说……”老周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说现在日本人快到城边了,煤都要留给‘皇军’,不往外赊了,要现大洋。”

佘老爷子的手指停在烟壶上。他今年五十六,头发白了大半,可背还没驼,眼也没花,只是这两年城里不太平,眼尾的褶子像被人用刀刻了似的,深了不少。

他抬眼看向老周,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声音沉了些:“咱余舍开了五十年,什么时候欠过人家现大洋?你告诉他,就说我佘松岩的话,煤我要,现大洋也给,让他明儿一早就送过来。”

老周应了声“是”,转身要走,又被老爷子叫住。

“后厨的王师傅,他儿子是不是还在北平读书?”

“是,听说上个月北平城破,学校停了课,人还没回来呢,王师傅天天在灶上唉声叹气。”

佘老爷子点了点头,把烟壶放在桌上,壶底与桌面碰出一声轻响。

“你去账房支两块大洋,给王师傅送去,就说让他给儿子捎信,要是回不来,就先在南边找个安稳地方,余舍这边,他儿子的口粮我包了。”

老周应着,心里暖了暖。余舍上下二十多号人,哪个没受过老爷子的照顾?后厨的王师傅手脚笨,可炖肉的手艺好;门房的老赵腿有疾,是老爷子当年从路边捡回来的;就连前堂跑堂的小豆子,也是三年前家乡遭了灾,老爷子收留的孤儿。

余舍不只是家酒店,更像个窝,把这些无依无靠的人都拢在了一起。

正说着,前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冷风裹着雨丝灌了进来。小豆子手里拎着个湿漉漉的布幌子,跑得满头是汗,鼻尖冻得通红。

“老爷子,账房先生,”小豆子喘着气,把幌子往门后一靠,“街东头的‘福林客栈’,今儿晌午被日本人查了!听说搜出了两个学生,被带走了,还把客栈的门给封了!”

佘老爷子和老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日本人上个月占了北平,这阵子天天在城里巡查,说是抓“反日分子”,其实就是乱抓人。前几天街西头的铁匠铺,就因为铁匠说了句“日本人的刀不如咱的好”,就被带走了,至今没回来。

“慌什么。”老爷子沉声道,“咱余舍规规矩矩做生意,不惹事,也不怕事。小豆子,你去把前堂的灯都点上,再把那扇通往后院的门给锁上,没我的话,谁也不许开。”

小豆子应了声,刚要转身,就听见门外传来了马蹄声,还有日本人的吆喝声。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余舍门口。

佘老爷子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长衫,对老周说:“你去账房待着,别出来。小豆子,你跟我去开门。”

老周想拦,可看老爷子的眼神,知道拦不住,只能点点头,转身往后院走。小豆子攥着衣角,跟在佘老爷子身后,手心里全是汗。

佘老爷子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日本兵,穿着黄军装,戴着钢盔,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旁边还站着个翻译官,穿着西装,梳着油亮的分头,手里拿着个本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这位是余舍的佘老板吧?”翻译官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说,“皇军例行检查,麻烦老板配合一下。”

佘老爷子拱了拱手,声音平静:“翻译官客气了,余舍是正经做生意的,皇军要查,尽管查。只是里面都是住店的客人,还请皇军手下留情,别吓到他们。”

“放心,放心。”翻译官笑着说,回头对那两个日本兵说了句日语。两个日本兵点了点头,端着枪走进了前堂。

前堂里坐着几个客人,都是常来的熟客,一见日本兵进来,都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日本兵在堂里转了一圈,用日语吆喝着,时不时用枪托敲敲桌子,翻一翻客人的行李。

佘老爷站在一旁,眼神紧紧盯着日本兵,生怕他们闹出什么事。小豆子躲在老爷身后,偷偷看着日本兵,心里又怕又气——他家乡的房子,就是被日本人烧的,爹娘也死在了日本人手里,要不是老爷子收留他,他早就成了路边的饿殍。

一个日本兵走到柜台前,拿起柜台上的一个青花瓷瓶,看了看,又放下,然后用枪指着小豆子,说了句日语。

翻译官赶紧上前:“皇军问,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他是我店里的伙计,叫小豆子,今年才十五,就是个跑堂的。”佘老爷子赶紧说。

日本兵又说了句日语,翻译官接着说:“皇军说,让他去后厨看看,有没有藏什么人。”

佘老爷子心里一紧,后厨通往后院,后院里还有几个住店的客人,都是从北平逃过来的学生,要是被查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可他又不能拒绝,只能对小豆子说:“去吧,跟着皇军,别乱说话。”

小豆子咬着牙,点了点头,跟着那个日本兵往后厨走。另一个日本兵则继续在前堂搜查,时不时翻一翻客人的包袱。

老爷站在原地,手指悄悄攥紧了。他看了眼翻译官,笑着说:“翻译官,您看这雨下得这么大,皇军也辛苦了,要不要进屋喝杯热茶?我这有去年的龙井,味道还不错。”

翻译官眼睛一亮,他早就想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了,只是碍于日本兵,不好开口。现在余老爷子主动提出来,他自然乐意,赶紧对那个还在前堂的日本兵说了句日语。日本兵皱了皱眉,点了点头,收起了枪,走到桌边坐下。

佘松岩赶紧让另一个跑堂的伙计倒茶,自己则坐在日本兵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翻译官聊天,眼睛却时不时往后厨的方向瞟。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小豆子和那个日本兵从后厨走了出来。日本兵脸上没什么表情,对另一个日本兵说了句日语。翻译官听了,对余老爷子说:“皇军查完了,没什么问题。佘老板,以后要是发现有可疑人员,记得及时报告皇军,皇军不会亏待你的。”

余松岩拱了拱手:“一定,一定。多谢翻译官和皇军手下留情。”

两个日本兵和翻译官转身走了,马蹄声渐渐远去。佘老爷子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小豆子跑过来,拉着老爷子的衣角,小声说:“老爷,后厨没事,我把通往后院的门用柜子堵上了,皇军没发现。”

佘老爷子摸了摸小豆子的头,眼里满是欣慰:“好小子,没白疼你。”

老周从账房里走出来,脸色还有些发白:“老爷,没事吧?”

“没事了。”佘老爷子摇了摇头,“只是这日子,怕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他抬头看向窗外,雨还在下,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这次却比刚才更闷了,像是在哭。余舍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得发亮,可谁也不知道,这路还能走多久,这余舍,还能开多久。

晚上掌灯的时候,雨停了,天上露出了一轮残月,惨白的光洒在余舍的院子里,把墙角的青苔照得发绿。余老爷子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个酒壶,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

老周走过来,递给他一件外衣:“老爷子,天凉了,别冻着。”

佘老爷子接过外衣,披在身上,叹了口气:“老周,你说咱这余舍,能撑得过吗?”

老周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能。余舍开了五十年,经历过光绪年间的饥荒,民国初年的战乱,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样,只要您在,只要咱们上下一心,肯定能挺过来。”

佘松岩点了点头,看向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那棵槐树是余舍建店的时候种的,如今已经枝繁叶茂,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每年夏天,满树的槐花飘下来,香得能飘出半条街。可现在是秋天,叶子都黄了,风一吹,就往下掉,像一张张发黄的纸。

“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守着这余舍,守着这一大家子人。”佘老爷子缓缓地说,“日本人要占咱的地,杀咱的人,我不能看着。可我老了,打不动了,只能守着这余舍,给那些没地方去的人,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老周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给佘老爷。布包里是一叠现大洋,用红线捆着,沉甸甸的。

“这是咱账上所有的现大洋了,”老周说,“我算了算,够咱余舍上下二十多号人,撑上三个月。要是三个月后,日本人还没走,咱再想别的办法。”

佘松岩看着那叠现大洋,眼眶有些发热。他认识老周快四十年了,老周从来没跟他提过钱的事,可每次到了关键时候,老周总能拿出办法来。

“好,好。”他拍了拍老周的肩膀,“有你在,我放心。”

就在这时,后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师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炖肉走了过来。炖肉的香味飘满了院子,勾得人直流口水。

“老爷子,账房先生,”王师傅把碗放在石桌上,搓了搓手,“今儿个听说日本人来查店,您俩肯定没心思吃饭。我炖了锅肉,您俩尝尝,暖暖身子。”

佘老爷子看着碗里的炖肉,肉炖得软烂,油光锃亮,上面撒着葱花,香气扑鼻。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肉香混着酱香,在嘴里化开,暖得人心里发颤。

“好手艺,还是王师傅的炖肉好吃。”佘老爷笑着说。

王师傅憨厚地笑了笑:“您爱吃就好。我刚才在后厨,听小豆子说,您给我支了两块大洋,让我给儿子捎信。老爷子,这钱我不能要,您收了我,给我饭吃,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还能要您的钱呢?”

“拿着。”佘老爷子放下筷子,严肃地说,“你儿子在外面读书,不容易,这钱是给你儿子的,不是给你的。你要是不收,就是不把我当朋友。”

王师傅看着老爷子,眼睛红了,点了点头:“那……那我谢谢老爷子了。我儿子要是能回来,我一定让他来给您磕头。”

佘松岩笑了笑,没说话,又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院子里很静,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月光洒在石桌上,也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乱世就像一场没尽头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可他也知道,只要余舍还在,只要这一大家子人还在,只要他们还能一起吃一碗热乎的炖肉,就有希望。

他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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