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宴别绪
入秋后的风总带着点不怀好意的凉，卷着小区里栾树落下的细碎黄花，贴在苏晚禾行李箱的万向轮上。她蹲下来把花瓣捻掉时，听见厨房里传来碗碟轻撞的声响——妈妈这几日总在厨房待得格外久，像是要把满屋子的沉默都熬进汤里。
“晚禾，收拾好了没？”苏妈妈的声音隔着磨砂玻璃门飘出来，带着点刻意拔高的轻快，“跟你说个事儿，你三姨四姨还有你陈叔他们，今晚想在‘锦绣园’聚聚，算是送你回学校。”
苏晚禾指尖顿了顿。自上次爸妈因窗帘店账目争吵后，家里的气氛就像泡在冷水里的棉花，沉得发闷。几个姨姨叔叔也很有默契地减少了聚会，偶尔在楼下碰到，也只是站在梧桐树下唠几句家常，话题绕来绕去，总绕不开“天气”“孩子”这些安全的字眼。她原以为这个夏天的热闹会就这么淡下去，却没想到妈妈会主动提议聚一次。
“知道了妈，我马上就好。”她应了一声，起身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的女孩比半个月前瘦了不少，锁骨处凹陷出浅浅的窝，连带着原本圆润的下颌线也变得锋利起来。她打开衣柜，翻出妈妈前阵子给她买的半身鱼尾裙——浅杏色的面料，裙摆处缝着细碎的珍珠，走动时会泛着柔和的光。只是现在穿在身上，腰围处松了一截，她只好找了条同色系的丝带系在腰上，勉强勾勒出一点曲线。
上衣选了件米白色的真丝衬衫，领口处有精致的蕾丝花边。她对着镜子把长发挽起来，梳成一个低丸子头，前额的碎发用小发夹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最后抹了点豆沙色的口红，镜中人的脸色总算不那么苍白，多了几分少女该有的鲜活，只是那鲜活里，总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清寂。
傍晚六点，陈叔的车停在楼下。苏晚禾拎着小皮包走出去时，看见陈朝序靠在车旁抽烟。他穿了件黑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戴在头上，下颌线被烟雾模糊了轮廓。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看过来，指尖的烟在风里抖了抖，烟灰落在地上，很快被风吹散。
“来了？”他把烟摁灭在垃圾桶的烟灰缸里，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裙子很好看。”
苏晚禾的耳尖微微发烫，低头说了声“谢谢”。她能感觉到陈朝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是那种冒犯的打量，而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像初秋的雨，轻轻落在皮肤上，有点凉，却又让人觉得安心。她想起上次在河边，他也是这样看着她，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上车吧，我爸在里面等呢。”陈朝序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苏晚禾弯腰坐进去时，闻到车里淡淡的雪松味，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晚禾来了？快坐快坐！”刚走进“锦绣园”的包厢，三姨就笑着迎上来，拉着她的手往座位上带，“这孩子，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在学校没好好吃饭？”
苏晚禾笑着摇摇头：“没有三姨，就是最近天气转凉，没什么胃口。”
包厢里摆了一张圆桌，桌上已经上了几道凉菜。四姨和四姨夫坐在靠窗的位置，陈叔坐在主位，看见苏晚禾进来，笑着招手：“晚禾坐我旁边，让朝序坐你另一边，你们年轻人聊得来。”
苏晚禾刚坐下，妈妈就端着一盅汤走过来，放在她面前：“这是我特意让厨房炖的鸽子汤，你多喝点，补补身子。”汤盅里飘着几粒红枣和枸杞，热气氤氲着，模糊了妈妈眼底的神色。
菜一道接一道地上来，包厢里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三姨和四姨聊起家里的孩子，四姨夫和陈叔讨论着最近的股市，妈妈偶尔插几句话，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没怎么传到眼睛里。苏晚禾拿着勺子小口喝着汤，听着大人们的聊天声，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明明身处热闹之中，却总觉得隔着一层薄纱，触不到真实的温度。
陈朝序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给她夹一筷子菜，都是她爱吃的。他夹菜的动作很轻，指尖碰到她的碗沿时，会刻意停顿一下，像是怕碰到她的手。苏晚禾低头吃着他夹来的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着，暖暖的，又有点发慌。她偷偷抬眼看向他，他正安静地听着大人们聊天，侧脸线条利落，在暖黄的灯光下，竟有种别样的温柔。
“晚禾，马上就要回学校了，在学校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给姨姨打电话。”三姨放下筷子，看着苏晚禾，眼神里满是疼爱，“你爸妈最近……你也别太担心，大人的事，总有办法解决的。”
苏晚禾点点头，鼻子有点酸。她知道三姨是好意，可每次听到别人提起爸妈的事，她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陈朝序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放下筷子，对众人说：“我带晚禾出去透透气，里面有点闷。”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就拉起苏晚禾的手，往包厢外走。苏晚禾的手被他握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过来，让她瞬间安定下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包厢里的大人们，妈妈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有担忧，也有释然。
走出饭店大门，晚风一下子扑了过来，带着点桂花的香气。苏晚禾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的闷意消散了不少。陈朝序松开她的手，却没走远，就走在她身边，和她并肩沿着路边的路灯往前走。
路灯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苏晚禾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旁边是陈朝序的影子，两个影子偶尔会碰到一起，像是在悄悄牵手。
“还难受吗？”陈朝序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刚才在里面，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苏晚禾摇摇头：“没有，就是有点闷。”她顿了顿，侧头看向陈朝序。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底的红血丝，想来最近也没休息好。“你呢？最近还好吗？”
陈朝序笑了笑，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挺好的，就是修车厂最近有点忙。”他没说的是，自从上次在河边的陪伴后，他总是会想起苏晚禾的样子，想起她靠在他怀里时的温度，想起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他知道自己不该对她有这种心思，可控制不住。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了一会儿，走到一个小公园门口。公园里很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散步，还有小孩在玩滑梯，笑声清脆。陈朝序停下脚步，对苏晚禾说：“进去坐坐吧？”
苏晚禾点点头，跟着他走进公园，在长椅上坐下。长椅是木制的，带着点凉意，苏晚禾下意识地往陈朝序身边靠了靠。陈朝序察觉到她的动作，把身上的连帽卫衣脱下来，披在她肩上。卫衣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雪松味更浓了，包裹着她，像一个温暖的壳。
“谢谢。”苏晚禾把脸埋在卫衣的领口处，声音闷闷的。
“不用谢。”陈朝序看着她，眼神里的情绪很复杂，有心疼，有眷恋，还有点不敢言说的喜欢，“晚禾，你不用总是装作很坚强的样子。如果你难受，就告诉我，我可以……我可以陪着你。”
苏晚禾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她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可在陈朝序面前，所有的坚强都像纸糊的一样，一戳就破。她想起爸妈冷战时的沉默，想起自己半夜躲在被子里哭，想起这个夏天所有的委屈和不安，这些情绪在陈朝序的话里，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她没说话，只是侧过身，靠在陈朝序的肩膀上。陈朝序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他伸出手，轻轻揽住她的腰，动作很轻，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哭吧，哭出来会好点。”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沙哑，“我在这里。”
苏晚禾趴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浸湿了他的T恤。她不敢哭太久，怕被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可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怎么也止不住。陈朝序就那么抱着她，不说话，只是偶尔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晚禾的哭声渐渐小了。她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湿了。”
陈朝序拿出纸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很温柔，指尖碰到她的皮肤时，苏晚禾的心跳漏了一拍。“没事，”他看着她，眼神里的危险和眷恋交织在一起，像暗夜里的火焰，“晚禾，我……”
他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因为苏晚禾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们马上就回。”苏晚禾挂了电话，站起身，把卫衣从肩上拿下来，递还给陈朝序，“走吧，该回去了。”
陈朝序接过卫衣，没穿上，而是拿在手里。他看着苏晚禾，想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好。”
往饭店走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晚风依旧吹着，桂花的香气更浓了，可气氛却有点微妙的尴尬。苏晚禾能感觉到陈朝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敢回头，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回到包厢时，大人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妈妈看见苏晚禾眼睛红红的，心里大概明白了什么，却没多问，只是递给她一杯温水：“喝点水，我们准备走了。”
“是啊，时间不早了，晚禾明天还要回学校呢。”三姨站起身，笑着说，“下次聚会，就得等晚禾放寒假了。”
众人陆续走出包厢，陈叔去结账，陈朝序站在门口等苏晚禾。苏晚禾走到他身边时，他忽然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寒假回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苏晚禾的耳尖又热了起来，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眼底的笑意，像星星一样，落在她的心里。她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车子驶离“锦绣园”，苏晚禾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夜景。路灯一盏盏往后退，像流动的星光。她想起刚才在公园长椅上的拥抱，想起陈朝序温柔的眼神，想起他说的“寒假带你去个地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暖的。
她知道，爸妈的冷战还没结束，未来还有很多不确定的事，可只要想到陈朝序，她就觉得，好像没那么害怕了。就像这初秋的夜，虽然有点凉，可总有星光和晚风，陪着她，一起走下去。
陈朝序坐在驾驶座上，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女孩靠在车窗上，眼睛看着外面，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侧脸在路灯的光里显得格外柔和。他握紧了方向盘，心里暗暗想着，寒假一定要带她去那个地方，那个他藏了很久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那是他小时候和爷爷一起打理的一个小花园，里面种满了苏晚禾最喜欢的白茉莉，每到夏天，香气能飘满整条巷子。
车子穿过夜色，朝着家的方向驶去。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风声，还有两人之间，悄然滋生的，带着点甜，又有点涩的情愫，在空气中慢慢蔓延。
回到家，苏晚禾洗漱完躺在床上，脑海里却全是陈朝序的影子。她拿起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给他发了条微信：“今天谢谢你，朝序。”
几乎是秒回，陈朝序的消息跳了出来：“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
苏晚禾看着屏幕上的字，心里暖暖的，回了个“嗯”，然后放下手机，闭上了眼睛。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她此刻纷乱却又带着期盼的心情。
第二天一早，苏妈妈送苏晚禾去车站。候车室里人来人往，广播里一遍遍播报着车次信息。苏晚禾抱着妈妈，轻声说：“妈，你和爸别再吵架了，有什么事好好说。”
苏妈妈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有点哽咽：“知道了，晚禾，在学校照顾好自己，别担心家里。”
检票的声音响起，苏晚禾拎着行李箱，转身走进了检票口。她没有回头，怕一回头，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她知道，身后有妈妈不舍的目光，也有陈朝序无声的牵挂——他今天特意请了假，就在候车室不远处的角落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火车缓缓驶出站台，苏晚禾趴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城市一点点向后退去。她拿出手机，给陈朝序发了条消息：“我上车了。”
很快，陈朝序回复：“到了学校报个平安。”
苏晚禾看着屏幕，笑了笑，回了个“好”。她知道，这个秋天，虽然带着离别的伤感和对未来的迷茫，但因为有了陈朝序的陪伴，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她期待着寒假的到来，期待着他说的那个秘密基地，更期待着，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悄然捅破。
火车驶向远方，载着苏晚禾的思念和期盼，也载着她和陈朝序之间，那段刚刚开始，却又无比清晰的情愫。这个秋天，注定是他们故事里，一个温柔而又充满希望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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