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槐影里的朝与禾(续)
后阳沟的烧烤烟火气还没在巷子里散干净,日子就又退回了往常的模样。李婶家的竹凳再没支在后阳沟的院墙边,她要赶在早市收摊前买新鲜的排骨,给备战高考的儿子炖汤;陈叔的汽修工具包天天挂在自行车把手上,古镇里来旅游的车多,他得跟着老师傅去修半路抛锚的轿车,常常要到傍晚才踩着暮色回来。苏晚禾趴在二楼窗台上,看着楼下空荡的石桌,槐树叶落在桌面上,又被风卷走——这倒真像南方人的聚会,热热闹闹一场后,便默契地退回各自的生活里,连多余的寒暄都省了。
她以为日子会就这么平静下去,直到那天傍晚,蝉鸣还没歇,楼下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瓷碗摔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妈妈拔高的嗓音,尖锐得像要划破巷子里的暮色:“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窗帘的面料款和安装费要分开记!你倒好,把客户订的亚麻帘定金和遮光帘尾款混在一起,现在厂家来催款,你让我怎么说?”
苏晚禾刚洗完澡,身上还穿着件洗得发浅的白棉布连衣长裙,裙摆扫过脚踝时带着点湿意。她握着门把手的手顿住,指尖攥得发白,连呼吸都放轻了——她知道爸妈最近压力大,去年冬天自家的窗帘店漏雨,墙上挂着的样品帘被泡得褪了色,定制的轨道也生了锈,重修店面加上补订新款面料,前前后后欠了三十多万。妈妈一向是巷子里出了名的“女强人”,从年轻时就跟着外公学做窗帘生意,裁布的尺子量得比谁都准,客户要的款式总能提前做好,家里的事从来都是她拿主意。可自从欠了债,妈妈的脾气就像被晒过的柴火,一点就着,常常对着爸爸皱眉头。
“我每天天不亮就去物流站提面料,晚上还要帮客户上门装窗帘,爬高爬低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哪有精力管账本?”爸爸的声音传上来,带着点酒后的含糊,却又透着压抑许久的委屈,“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我难道不想把日子过好吗?上次张阿姨家订的婚房帘,我熬了两个晚上才装好,不就是想多挣点钱还账?”
“不想过好?”妈妈的声音里掺了哭腔,却依旧带着强硬,“你要是想过好,就不会忘了我生日,不会连我最近为了赶客户的加急单,熬到后半夜都不知道!苏建军,你除了喝酒,还会什么?昨天王奶奶来问窗帘的售后,你倒好,醉醺醺地跟人说‘忘了’,你让我这生意还怎么做?”
苏晚禾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客厅里一片狼藉,摔碎的瓷碗碎片散在青石板地上,沾着没喝完的米粥;爸爸通红着眼睛,手里还攥着个空酒瓶,领口的扣子崩开了一颗,啤酒沫顺着衣襟往下滴;妈妈站在餐桌旁,头发有些凌乱,平日里总是挺得笔直的肩膀,此刻却微微垮着,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账本,纸页上记满了面料型号和客户姓名,边缘都被捏得卷了边。
“别吵了别吵了,有话好好说啊!”隔壁的王阿姨最先冲进来,手里还拿着刚择了一半的豆角,豆角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孩子还在家呢,让晚禾听见多不好。再说窗帘店的生意刚有点起色,吵坏了身子可怎么行?”紧接着,李婶、陈叔还有楼上的张爷爷都涌了进来,七嘴八舌地劝着。陈叔拉着爸爸往沙发上坐,手指还在不停劝:“老苏,有话慢慢说,喝酒解决不了问题!上次你帮我家装客厅帘,手艺多好,客户都得靠你呢!”李婶搂着妈妈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妹子,别气坏了身子,钱慢慢还,你家窗帘做得好,古镇里谁不知道?等过阵子游客多了,生意肯定更红火。”张爷爷则蹲在地上收拾碎片,嘴里不停念叨:“多大点事啊,都是为了这个家,账本记混了咱再理,客户得罪了咱再赔个不是,有啥不能商量的?”
苏晚禾就站在客厅门口,像个局外人。她看着大人们忙碌的身影,听着爸妈偶尔还会冒出来的争执声,喉咙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连一句“别吵了”都说不出来。她该帮谁呢?帮妈妈吗?可妈妈刚才说的话,像针一样扎人,爸爸这些日子瘦了好多,眼窝都陷了进去,上次装高层客户的窗帘,不小心从梯子上滑下来,胳膊擦破了一大块皮,也只是贴了块创可贴就接着去;帮爸爸吗?可妈妈也不容易,每天对着账本核对面料款到深夜,台灯下的影子拉得老长,眼角的细纹都多了好几条,上次厂家来催债,她还笑着说“再宽限半个月,肯定能还上”,转身却躲在窗帘店的试衣间里偷偷抹眼泪——苏晚禾上周去店里送午饭时,刚好撞见了。
她攥紧了裙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指尖传来的刺痛让她稍微清醒了点,可那股无力感还是从脚底往上爬,裹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巷子里的蝉鸣还在响,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掀起她的裙摆,也吹起了沙发上搭着的一块浅灰色窗帘样品,布料轻轻扫过她的胳膊,像妈妈以前给她盖被子时的触感,可现在却只让她觉得浑身发冷,像被扔进了冰水里。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鞋底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很轻,却格外清晰。苏晚禾下意识地回头,看见陈朝序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从老街口买的西瓜,瓜皮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他大概是刚从汽修厂回来,身上穿的套了一件干净的牛仔外套,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手腕上的旧电子表屏幕还亮着,上面沾了点机油的痕迹。
陈朝序的目光先是扫过客厅里混乱的景象,随即落在了苏晚禾身上。她穿着单薄的白裙子,站在人群边缘,身影显得格外瘦小,像株被风吹得晃悠悠的芦苇。晚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掀起她的裙摆,她却像没感觉到冷,只是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肩膀偶尔会因为压抑的呼吸而轻轻起伏。陈朝序的心猛地一酸,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他认识苏晚禾这么久,从没见过她这样无措的样子。以前她总是笑着的,会在槐树下教他做数学题,会把妈妈烤的饼干分给他一半,眼睛亮得像星星,就算小时候跟着爸妈去窗帘店帮忙,裁错了布料也会笑着说“下次肯定行”,可现在,她就像一只被困在原地的小兽,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陈朝序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到苏晚禾身边。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太苍白,问句“你还好吗”又显得多余。他只能看着她,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看着她的指尖因为用力攥着裙摆而泛白,看着她领口的棉布被风吹得贴在皮肤上,露出一点细细的锁骨。巷子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苏晚禾的脸上,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红血丝,还有鼻尖因为委屈而微微泛红的样子。
“晚禾,”陈朝序终于轻声开口,声音放得很柔,像怕吓着她似的,“外面风大,我带你出去走走吧?河边新修了铺石砖的小路,昨天我去修水管时路过,挺安静的。”
苏晚禾像是没听见,依旧低着头。陈朝序没再催她,只是默默地把搭在胳膊上的工装外套递了过去,轻轻披在她的肩上。外套上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混着冷冽的烟草味和肥皂的清香,一下子驱散了晚风吹来的凉意。苏晚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终于慢慢抬起头,看向陈朝序。
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又像是强忍着泪水,原本亮晶晶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雾,显得格外忧郁。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嘴角还带着点倔强的弧度,像是在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就像小时候她在窗帘店帮妈妈递布料,不小心把剪刀碰掉在地上,划伤了手指,明明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咬着牙说“我不疼,不影响干活”。陈朝序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更疼了,他恨不得把所有安慰的话都跟她说,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轻轻的“走吧,我陪你去河边吹吹风”。
苏晚禾沉默了几秒,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她跟着陈朝序走出门,身后客厅里的争执声和劝架声渐渐远了,只剩下晚风拂过槐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巷子里偶尔传来的狗叫声。两人沿着路边的青石板路慢慢走,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晚归的行人路过,脚步声和说话声都很轻,像是怕打破这份安静。
走到河边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河边的铺石砖小路刚修好没多久,砖缝里还长着些细小的青草,踩上去软软的。河水在夜色中泛着粼粼的波光,远处的石桥上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却并不吵闹,反而让这里显得更安静了。陈朝序陪着苏晚禾在河边的石凳上坐下,他特意让苏晚禾坐在背风的一侧,自己则微微挡在她前面,替她挡住偶尔吹来的晚风——他记得苏晚禾从小就怕冷,一到秋天就会把自己裹得像个小粽子,以前去窗帘店找她时,她总爱裹着店里的厚绒帘样品取暖。
“你冷不冷?”陈朝序问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的工装外套上,外套对她来说有点大,肩膀处垮下来一块,露出她细细的脖颈,“要是冷的话,我把拉链给你拉上。”
苏晚禾摇了摇头,没说话。她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看着河面上的波光,眼神空落落的。陈朝序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他知道,现在说再多“别难过”“会好起来”都没用,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能让她安心的地方,一个能让她不用强撑的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是老街口小卖部买的,橘子味的,他记得苏晚禾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以前在窗帘店等她写作业时,他总会偷偷带几颗给她。他把糖递到她面前,轻声说:“吃颗糖吧,甜的,能好受点。”
苏晚禾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接过糖,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橘子味的甜意在舌尖散开,带着点清凉的薄荷味,稍微驱散了心里的苦涩。她看着陈朝序,他正望着河对面的灯火,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眉骨下的痣清晰可见——小时候她总觉得那颗痣像颗小芝麻,还总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每次都被他笑着躲开,说“再摸我就把你裁错的布料告诉阿姨”。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苏晚禾的肩膀突然轻轻颤抖了一下。陈朝序立刻转过头,看见她的眼泪正无声地往下掉,砸在膝盖上的裙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心里一紧,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是他早上从家里带的,还带着点淡淡的茉莉花香,他把纸巾递到她面前,声音里带着点慌乱:“晚禾,别哭啊……有什么事跟我说,别憋在心里。”
苏晚禾接过纸巾,却怎么也止不住眼泪。那些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害怕和无力,在这一刻全都涌了上来。她不是不知道爸妈辛苦,不是不明白他们吵架是因为压力大,可她就是忍不住难过——她想念以前一家人围在窗帘店的柜台后吃饭的日子,妈妈会给她夹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爸爸会跟她讲装窗帘时遇到的趣事,说哪家客户夸他们家的帘布料好;想念妈妈笑着给她裁新裙子的样子,用店里剩下的碎花布,手指在布料间穿梭,缝出好看的荷叶边;想念爸爸陪她去河边放风筝的时光,风筝飞得很高,他会把她举起来,让她亲手把风筝线放得更长,还说等她高考完,就用最好的面料给她做一套新窗帘,挂在她的房间里。可现在,家里只剩下争吵和冷战,她像个多余的人,什么都做不了。
“我……我真的好没用啊,”苏晚禾哽咽着开口,声音断断续续的,“爸妈吵架,我连劝都不会劝;家里欠了那么多钱,我也帮不上忙……我看着妈妈每天对着账本叹气,看着爸爸偷偷揉着受伤的腰,我……我真的好难受。上次我去店里帮忙,连面料的尺寸都量错了,还得让妈妈重新裁,我一点用都没有。”
陈朝序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慰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你没有没用,晚禾。你乖乖上学,每次考试都考年级前十,不让爸妈操心,这就已经帮了他们很多了。你不知道,我妈每次跟李婶聊天,都在夸你懂事,说你是巷子里最出息的孩子。上次你帮张奶奶选窗帘,选的那款浅蓝碎花帘,张奶奶逢人就夸,说比她自己选的还好看,这难道不是帮家里的忙吗?”
“可是……可是他们还是会吵架啊,”苏晚禾吸了吸鼻子,眼泪还在往下掉,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我好怕……我好怕他们会分开,好怕窗帘店开不下去,好怕这个家散了。”
陈朝序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道:“不会的,叔叔阿姨只是一时气头上。他们那么爱你,怎么会分开呢?你看,叔叔每天那么辛苦去提面料、装窗帘,是想多挣点钱还账;阿姨那么认真管账本、赶订单,也是想让窗帘店的生意快点好起来。他们都是为了这个家,只是压力太大了,才会忍不住吵架。等过段时间,古镇的游客多了,订窗帘的客户也多了,欠的钱慢慢还上了,他们就不会再吵架了。”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轻轻拍着苏晚禾的后背,动作温柔而有耐心。晚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着淡淡的水汽,拂过苏晚禾的脸颊,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她靠在陈朝序的肩膀上,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真的吗?他们真的会好起来吗?窗帘店也会好起来吗?”
“真的,”陈朝序肯定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我跟你保证。你忘了?上次张爷爷家的自建房装修,叔叔阿姨还一起去帮着选窗帘呢,叔叔爬梯子量窗户尺寸,阿姨在下面记数据,配合得可好了。他们心里都有对方,只是有时候不好意思说出口。再说了,你家的窗帘做得那么好,古镇里谁不知道?等游客多了,生意肯定越来越红火。”
苏晚禾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月光洒在河面上,像铺了一层碎银,晚风轻轻吹着,带着陈朝序身上的温度和淡淡的机油味。她觉得心里那块紧绷的地方,好像慢慢松了下来,那些汹涌的眼泪,也渐渐止住了。她想起小时候,她在窗帘店玩捉迷藏,不小心把自己锁在了仓库里,是陈朝序翻墙进来把她救出去的,那时候他也像现在这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别怕,有我呢”。
"有我在呢。"这样温暖的话语,苏晚禾究竟有多少时日未曾听闻?她的父母整日为窗帘店的事务奔波,虽说是再普通不过的小康之家,她却始终努力维系着这一切,只盼能止住双亲间的纷争。
打从记事起,父母的争吵就像永不停歇的风暴,而苏晚禾始终站在暴风眼中,两头不靠岸。
念及此处,泪水如决堤般倾泻而下,愈发汹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陈朝序措手不及,他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实比起那些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和凌乱的家具,更令苏晚禾痛心的是这个家的支离破碎。父亲这一闹,家怕是要散了。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夹在中间进退维谷,只能无助地看着父母互相伤害。
陈朝序心急如焚,就在这时,苏晚禾猛地扑进了他的怀中,清冷的烟草气息混合着洗衣液的淡雅芬芳悄然钻入鼻尖。
陈朝序微微一怔,随后便任由女孩哭泣,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给予无声的安慰。
陈朝序陪着她坐了很久,直到苏晚禾的情绪彻底平复下来,才慢慢站起身,帮她理了理外套的衣领,又把她脸上没擦干净的泪痕轻轻擦掉:“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不然叔叔阿姨该担心了。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听见李婶在劝阿姨,叔叔也把酒瓶子扔了,应该不吵了。说不定现在他们正一起整理窗帘店的账本呢。”
苏晚禾点了点头,跟着他慢慢往回走。路上,她偶尔会抬头看一眼陈朝序,他的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温柔,眼神里满是关切。她心里突然觉得暖暖的,像是有一束光,照进了她刚才被黑暗笼罩的世界。她想起刚才他递过来的薄荷糖,想起他披在她肩上的外套,想起他轻轻拍着她后背的手,这些细微的举动,都像一颗颗小太阳,把她心里的寒冷都驱散了。
走到巷口时,苏晚禾停下脚步,转过身对陈朝序说:“谢谢你,朝序。今天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朝序笑了笑,露出释然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