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色浓稠，魏无羡几乎是跌撞着逃离了那片被月光浸染的回廊。蓝曦臣那句“疼吗”如同最尖锐的冰锥，不止刺穿耳膜，更狠狠扎进他看似不朽的躯壳深处，撬动了他死死压抑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东西。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他冲回蓝忘机安排给他的那间僻静客院，反手重重合上门板，背靠着冰冷木门剧烈地喘息。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稀疏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

他抬手，指尖不受控制地抚上心口。白日里被岁华刺穿、被紫电抽裂的地方，皮肤光洁平滑，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这具身体确实不一样了，痛楚变得短暂而疏离，伤口愈合得快到诡异。江澄他们惊恐的眼神他看得分明，那里面写着“怪物”二字。

怪物？

魏无羡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一点气音。是啊，一个死不透、打不坏的怪物，合该被畏惧，被憎厌。他本该享受他们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和恐惧，这才是他归来该有的姿态——冰冷，狠戾，玩弄众生于股掌，再无人能伤他分毫。

可为什么……蓝曦臣仅仅一句问话，就让他溃不成军？

那声音太温和，那眼神里的悲悯太真切，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照进了他早已习惯黑暗、并自以为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灵魂深处，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他顺着门板滑坐在地，抱紧了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这个姿势脆弱得可笑，与他白日里睥睨张扬的模样判若两人。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晰。

他能“听”到——这具身体内部，那些不属于他的、冰冷而磅礴的力量正在缓慢流淌，如同暗沉死寂的深海。它们赋予他不死不伤的能力，也每时每刻都在侵蚀着他，试图将最后属于“魏无羡”的那点东西也吞噬殆尽。

愈合的岂止是皮肉。

那些力量正在缝补他的灵魂，以一种粗暴的、不容拒绝的方式，将某些剧烈的情绪、某些铭心刻骨的记忆一点点抹平、覆盖。恨意仍在，却变得抽象；痛苦犹存，却逐渐模糊了来源。

他快要感觉不到了。

感觉不到锥心的痛，感觉不到灼肺的恨，甚至……快要记不清师姐笑着唤他“阿羡”时的温度，记不清乱葬岗上那三个月蚀骨焚心的绝望具体是何等滋味。

它们正在变成纸上的字迹，冰冷而遥远。

这才是最可怕的。

蓝曦臣一句“疼吗”，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这层正在凝固的外壳，让他惊骇地窥见内里——那个真正的、正在被缓慢“杀死”的魏无羡，还在挣扎，还会因为一句简单的关怀而战栗不已。

他怕的不是蓝曦臣。

他怕的是蓝曦臣所代表的那种“正常”的、带着温度的情感，那种他正在被迫失去、并且即将永远失去的东西。那声问候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正在变成的“东西”的可怕模样，也照出了他内心深处对此歇斯底里的抗拒。

“呃……”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呻吟从他紧咬的牙关里逸出。

身体内部那股冰冷的力量似乎因他剧烈的情绪波动而躁动起来，与残存的神魂发生着激烈的冲突。他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眩晕和撕裂感，比任何肉体上的疼痛都要难以忍受。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阴寒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逸散开来。

客院内的温度骤然下降。

桌上茶杯里未饮尽的冷水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一层薄薄的冰霜。窗棂上也开始爬满细密的冰晶，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魏无羡猛地抬起头，眼底掠过一丝猩红。他试图强行压制这股失控的力量，指尖掐进掌心，却发现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力正在减弱。

这股力量……比他想象的更霸道，更……拥有自己的意志。

而与此同时。

相隔不远的静室内，正在打坐的蓝忘机骤然睁开双眼。

他感受到了一股异常强大、却极其混乱阴寒的邪气波动，方向正是……魏无羡的客院。这股气息与他白日里感受到的截然不同，少了那份冰冷的控制感，多了几分狂躁和痛苦，仿佛随时会彻底爆发。

蓝忘机面色一凝，毫不犹豫地起身，一把抓过桌上的避尘，身影瞬间消失在静室之中。

几乎同一时间，另一处院落。

正对灯擦拭紫电的江澄也猛地停下了动作，霍然抬头望向窗外，眉头死死拧紧。那转瞬即逝的邪气……虽然有些陌生，但那核心深处令人厌恶的感觉……

“魏无羡！”他咬牙切齿地低吼出这个名字，紫电瞬间化为长鞭，他踢开门，大步流星地朝着气息传来的方向疾奔而去。

廊下，尚未走远的蓝曦臣也停住了脚步，温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至极的神色。他回望魏无羡离开的方向，那方向传来的气息不再仅仅是阴寒，更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毁灭性的混乱。

他不再犹豫，转身折返，速度极快。

客院内，魏无羡扶着门板试图站起来，身体却因内部的撕扯而摇晃不定。眼底的猩红时隐时现，周身的寒气愈发浓重，地面开始凝结霜花。

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正从不同方向逼近。

最先到的，是那一抹冷冽的白色身影。

蓝忘机手持避尘，落在院中，一眼便看到了屋内倚着门、状态明显不对的魏无羡，以及屋内那不正常的冰霜景象。他清冷的眸子里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

“魏婴！”

紧接着，紫色电光撕裂夜色，江澄杀气腾腾地落在院门口，厉声道：“魏无羡！你又搞什么鬼？！”

而蓝曦臣也几乎同时赶到，他止步于江澄身侧，目光越过他们，直直看向屋内的魏无羡，温润的眸子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担忧和惊疑。

三人的目光，震惊的、愤怒的、担忧的，齐齐聚焦于一点。

魏无羡站在门内的阴影里，一半脸被月光照亮，苍白如纸，唇角却缓缓扯出一个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笑容，妖异又脆弱，疯狂又痛苦。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仿佛从深渊里传来的回响，轻声问：

“你们……是来看怪物如何发疯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