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在远处楼宇间零星炸响，短暂的光亮映在玻璃窗上，又迅速黯灭。城市璀璨的灯火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像一片不会熄灭的星海。
林溪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能感受到外面寒冬的冷意正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可脖子上围巾的柔软，手腕残留的、幻觉般的冰冷力度，还有胸腔里那颗失了章法狂跳的心，都在散发着不正常的滚烫。
「谢谢」
那两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波纹迟迟不肯平息。
她不知道在窗边站了多久，直到腿脚发麻，才缓缓直起身。书桌上的手机屏幕早已黯下去，安静得像一块黑色的鹅卵石。
她没有再去碰它。
转身，拧开房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暖黄的壁灯，爷爷奶奶大概已经睡下了。电视里播放着夜间新闻，声音调得很低，主持人平稳的语调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想去厨房倒杯水。
“……本次代号‘逆火’的联合行动成功扑灭特大山火，有效保护了国家森林资源和周边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过程中，广大官兵英勇奋战，展现出……”
主持人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钻进耳朵。
林溪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电视屏幕。
画面不再是模糊的远景配图，而是一段显然经过审核、短暂而清晰的现场录像——
冲天而起的烈焰浓烟，几乎要吞噬整片山林。几个穿着橘红色防火服、戴着呼吸面罩的身影在火线边缘艰难移动，水枪喷射出的水龙在烈火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镜头猛地一晃，对准了一处陡坡。一个身影正逆着撤离的人流，飞快地向上冲，他的防火服背后有着清晰的编号和单位标识，虽然沾满了黑灰，但依稀可辨。
是秦彻他们部队的标识。
下一秒，陡坡上方传来惊呼，一棵被火烧空了根基的巨大枯木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朝着下方几个正在清理隔离带的战士轰然砸落！
电光石火间，那个向上冲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扑向最近的一个战士，将他狠狠推开！
巨大的枯木带着万钧之势，擦着他的后背砸落在地，火星和焦黑的木屑爆开！
镜头剧烈晃动，画面中断。切换回了演播室，主持人面色沉痛地继续：“……其中，某部军官秦彻同志，为掩护战友，身负重伤，目前仍在医院接受治疗……”
后面的内容，林溪已经听不清了。
耳朵里像是塞进了棉花，只有一种尖锐的鸣音。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
她扶着厨房的门框，才勉强站稳。
电视屏幕的光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扑救山火。掩护战友。身负重伤。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得她魂飞魄散。
原来不是简单的“磕碰”。
原来那苍白的脸色，那按压腹部的动作，那空荡的病号服下可能隐藏的绷带，那强撑的冷静下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和痛楚……背后是这样的真相。
她想起他倒掉那杯水时的漠然，想起他掐着她下巴说“求我啊”时的恶劣，想起他在行政楼公事公办的“均属不实猜测”，想起他最后那句冰冷的“离我远点”……
所有这些曾经让她屈辱、愤怒、不解的画面，此刻都像被打碎的玻璃，碎片飞溅起来，重新拼凑出一个截然不同的、让她心惊肉跳的图案。
那不是冷漠。
那是一个重伤未愈、可能前途未卜、被迫离开战场和兄弟的人，用最后一点硬撑起来的自尊，筑起的冰冷堡垒。
而她，却一次次地，无知而无畏地，去撞击那堡垒早已摇摇欲坠的大门。
甚至在他最需要安静和疗伤的时候，还用最不堪的猜测和指控，去撕扯他可能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撩妹？」
她当时怎么会说出那么恶毒的话？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上来，她冲进洗手间，扶着冰冷的盥洗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冰凉的自来水扑在脸上，稍微压下了那阵眩晕。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慌乱失措的自己。
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冷水还是别的什么。
她忽然想起那条围巾，那副手套，那个笨拙的「L」。
想起他绣下那个字母时，心里在想什么？
想起他收到那条烟时，又是什么心情？
「谢谢」
那两个字，此刻重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黑暗里，寂静无声。
只有心脏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每一下都带着迟来的、铺天盖地的钝痛和酸涩。
这一次，没有再流泪。
只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无力和懊悔。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灰白的晨光。
她慢慢地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解锁。
屏幕的光亮起，刺得她眼睛发疼。
她点开那个号码。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微微颤抖。
然后，她开始打字。打得很慢，很艰难，删删改改。
最终，只留下了三个字。
「对不起」
和上次一样。
但这一次，不再是出于被羞辱后的冲动或自怜。
而是真正地，沉重地，为所有的一切。
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
她放下手机，没有等。
她知道，或许依旧不会有回音。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冰冷的、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清晨特有的凛冽味道。远处的地平线上，朝阳正在努力挣脱云层的束缚，透出一点金色的边缘。
城市在晨曦中缓缓苏醒。
她望着那一片逐渐亮起的天空，很久很久。
然后，她拿起那条灰色的围巾，重新，仔细地，围在了脖子上。
柔软的羊毛贴着皮肤，带来一丝暖意。
她转身，拿起书包和钥匙，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晨光熹微，落在她依旧苍白却平静了许多的脸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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