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梅尔背靠着装饰柱,巨大的头戴式降噪耳机几乎罩住了她整个头部,深褐色的短发被压得有些凌乱,左鬓角的“X”型发卡在灯光下偶尔闪烁。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流动的金色酒液,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耳机外壳。一杯香槟在她手中,几乎没怎么动过。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那抹熟悉的水墨色身影正穿过人群,径直朝自己走来。
在北林南雁距离几步远时,她才慢悠悠地、仿佛刚注意到似的抬起眼皮,手指懒洋洋地将一侧耳机向后推至耳廓,露出一只棕色的眼睛,眼神带着惯有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Très bien,我们的大忙人志愿者小姐终于想起角落里还有个被遗忘的可怜朋友了?”语调平板,毫无“可怜”的意味,“还个证明,还把自己还到阳台去进行‘月光密谈’了?效率真高啊,雁。看来那位‘贫困生’先生魅力非凡,让你连‘迷面之夜’都舍得提前退场?”
北林南雁在菲梅尔面前停下脚步,姿态依旧从容,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对好友的毒舌习以为常。语气平和,直接切入主题:“菲梅尔。耳机隔音效果看来不错,连我走向你的脚步声都过滤了?不是什么密谈。只是物归原主,顺便解答了他一点关于名字的小疑惑。他叫言冬。”
菲梅尔抿了一口香槟,目光淡淡扫过北林南雁的脸,“言冬?”她重复着,像是在确认一个信息,语调毫无起伏,如同在念一个陌生代号,“名字倒是不错,和他那张‘生人勿近’的脸挺配。冷冰冰,硬邦邦,像西伯利亚冻土。所以?”她放下酒杯,身体姿态依旧放松,带着点漫不经心,仿佛在评价一件物品。
“除了名字,这位‘冻土先生’还有什么值得你浪费宝贵的社交时间?我猜他道谢的方式一定也很‘独特’?比如点个头,或者干脆连头都不点?”
北林南雁轻轻摇头,回忆着阳台上的片段,声音清越平静:“他道谢了。很简短。”
她想起言冬那声“谢了”和后续的交流,指尖下意识地拂过曾被紧握的手腕,“他念错了我名字的声调,纠正时学得很认真。另外…他抓住我手腕的力道……很突然,很重。像是不由自主。”
对方棕色的眼睛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如同精准的镜头捕捉到关键帧。语气依旧平淡,但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手术刀般的探究。
“抓住你?”她停顿半秒,像是在分析一个行为样本,每一个字都冰冷而清晰,“在那种状态下?听起来像是情绪管理有问题,或者……”她的指尖在发卡边缘“X”的交叉点轻轻点了一下,动作细微却带着某种判定感;“感知系统不太稳定。”她抬眼,目光穿透面具,仿佛要钉进北林南雁的思维里;“南雁,建议你保持距离。这类‘特别’,通常意味着潜在风险。他的‘贫困生’身份,也值得打个问号。”
北林南雁理解菲梅尔的谨慎,语气平稳,带着法学生特有的客观;“我会判断。他给我的感觉,危险性或许存在,但更像是高度应激状态下的防御本能,而非主动攻击性。而且……他有个妹妹。”
听到“妹妹”这个词,菲梅尔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目光似乎穿透人群,投向某个早已空置的方向,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份档案资料。
“妹妹?嗯……看到了。银白色头发,很显眼。”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调取存储的影像:“就在你和那位言冬先生在阳台的时候。她一个人,在点心塔那边。被几个男生围着,像只……”她似乎在寻找一个最精准的比喻,最终选择了不带感情的描述:“嗯,误入社交丛林的小动物。”
“他们的头发颜色一样,都是银白。我当时就猜是兄妹。”
北林南雁略感意外,她确实没注意到言冰,当时她的注意力在阳台和言冬身上,“哦?你也看到言冰了?考陶尔德艺术学院的新生。银发,确实很独特。她哥哥……言冬,似乎非常在意她。在车站时,他就是追着她离开的。”
菲梅尔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她对“在意”这个说法没有评价,只是就事论事,如同汇报观察报告。
“刚才他找到她了。动作很自然,帮她擦了嘴角沾的奶油。”她的语气像是在描述一个客观现象,没有“黏糊”或“无聊”的评价,只是记录行为,“然后带她离开了。看起来很……保护性。”
北林南雁点点头,对菲梅尔冷静的观察表示认可,“兄妹感情看起来不错。言冰看起来……很依赖他。”
“依赖是弱者的表现。”菲梅尔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在这种地方,太显眼不是什么好事。”
她重新将目光落回自己的酒杯,金色的液体倒映着水晶灯破碎的光,仿佛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或者说,已经做出了价值判断。
北林南雁没有反驳。她看了一眼菲梅尔几乎没动的香槟,知道她早已对这场喧嚣心生厌倦,“还要待会儿吗?还是想找个更安静的地方?”
菲梅尔将手指重新将耳机推回原位,罩住耳朵,声音透过耳机传来,显得有点闷,带着明确的终结意味。
“这里就够安静了。”她指的是被耳机隔绝后的世界,一个只有白噪音和自我的真空,“你自己随意。我待够了会走。别管我。尤其是关于那对兄妹的事,信息已经交流完毕。”她的语气带着结束话题的明确信号,重新靠回冰冷的石柱,闭上眼睛,一副彻底与世隔绝的样子,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看着菲梅尔这副样子,北林南雁无奈地笑了笑,深知这位挚友越是表现得漠不关心,有时反而意味着她注意到了某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她不再打扰,轻轻颔首。
“好。那我不打扰你‘安静’了。有事叫我。”说完,她优雅地转身,端着水杯,重新融入了流动的人群,水墨色的裙摆如同夜色中流淌的溪流。
菲梅尔闭着眼,巨大的耳机里只有微弱的、规律的白噪音,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几秒后,她睁开眼,棕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澜。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解锁,点开一个需要三重生物验证的加密文件夹。文件夹里异常简洁,此刻只有一张照片——隔着玻璃窗抓拍的、阳光中回眸浅笑的银发少女侧影。光影切割在她精致的面庞上,深蓝色的眼眸清澈得近乎不真实。菲梅尔的目光在那抹刺目的银白上停留了数秒,像是在审视一个需要归档的观察样本,评估其潜在价值和风险。然后,她面无表情地锁上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动作精准得像关闭一个档案柜。
就在她准备重新沉入自我隔绝的深海时,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北林南雁刚才站立的位置附近的地面——那里空无一物。她的视线随即上移,如同最精密的追踪器,锁定正走向不远处与一位教授交谈的北林南雁的背影。菲梅尔的视线精准地定格在北林南雁左侧的鬓发间。那里,原本应该有一个小巧的、银质的天平发夹——象征着平衡与规则的徽记,此刻却空空如也,只有几缕水墨色的发丝柔顺地垂落,留下一片突兀的空白。
菲梅尔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如同发现程序运行中一个未预料到的微小错误。她抬手,再次将一侧耳机向后推至耳廓,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感。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些许杂音,如同冰冷的金属丝,正好能让刚停下脚步与教授寒暄的北林南雁听到。
“雁。”语调平板,毫无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客观事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北林南雁闻声,立刻中断了与教授的交谈,礼貌地向教授颔首示意稍等,随即转身,带着一丝询问看向菲梅尔。她的姿态依旧从容,但面具后的眼神透露出对菲梅尔这种主动打断的重视——这意味着菲梅尔认为有必要立刻传达的信息。
“你的天平歪了。”菲梅尔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北林南雁空了的鬓角,精准地指出缺失,简洁直接得如同法庭上的质证。她用了发夹形状的指代,冰冷而明确:“左边。不见了。”
北林南雁微微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左鬓。指尖触到的只有光滑的发丝和空荡的触感。她面具后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那枚小小的天平发夹,是她通过严苛法考后,母亲亲手为她别上的,承载着期许与信念的重量,意义非凡。
她放下手,语气依旧维持着从容,但那份意外是真实的,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
“……确实不见了。谢谢提醒,菲梅尔。”
她迅速回想,思维如同高速检索的法条。阳台?言冬突然抓住她手腕的瞬间?那不容抗拒的力道和幅度……最可能丢失的时间和地点……以及那个唯一有过肢体接触的人……
看着北林南雁瞬间的思索表情,菲梅尔没有任何探究的兴趣,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告知义务。她精准地抛出唯一可能的关联点,如同在证据链上钉下最后一颗钉子。
“阳台?”
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指向性明确无比。然后,她不等北林南雁回应,便将耳机重新推回原位,彻底罩住耳朵,重新靠回冰冷的柱子,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句提醒,只是随手修正了一个碍眼的bug,任务完成,再无后续。
北林南雁站在原地,晚礼服的光泽在香槟塔折射的碎光中流淌。她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远处那幽静的阳台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鬓角。那枚承载着契约精神与母亲期许的天平,竟在那个充满意外与幻象的短暂交锋中遗落了。
她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中那丝异样,对等待的教授重新露出一个得体的、无懈可击的微笑,暂时将发夹的事情压下。然而,菲梅尔那句精准冰冷的“阳台?”,连同言冬那突如其来的、带着灵魂深处焦灼的紧握,如同两道清晰的刻痕,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个需要厘清、且必然与那个名为言冬的男人紧密相连的微小印记。夜色在舞厅的喧嚣下,悄然沉淀下新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