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抚过那冰凉的金属天平,触感清晰而沉重。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天平紧紧攥入掌心,仿佛握住了一个象征的实体。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脚下流动的灯河,投向远处一片灯火格外通明、建筑风格庄严肃穆的区域——那是伦敦大学法学院的方向。
夜风中,他低哑的自语几乎被风吹散,却又带着一种全新的重量:
“政治经济学院……北林南雁。契约……”
这枚意外落入手中的象征,与那个带着《诗经》印记的名字,还有她口中关乎规则与信诺的“契约”,如同几颗散落的星辰,在这个伦敦的夜晚,悄然在他面前勾勒出一条未曾预料的轨迹。
这枚发卡,仿佛一枚微型的锚,短暂地固定了他方才在幻境边缘飘摇的心神。阳台的夜风依旧带着泰晤士河的湿气,拂过他银白色的发梢,也吹散了室内隐约透来的最后一丝暖意与弦乐。
他最后望了一眼政治经济学院那片灯火通明的区域,那象征着规则与秩序的中心,眼底的寒冰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邃、更专注的思量。然后,他利落地转身,推开了那扇隔绝喧嚣与清寂的玻璃门。
温暖的光晕、甜腻的香氛、密集的低语与弦乐声浪瞬间如潮水般涌来,将他重新卷入“迷面之夜”的漩涡。面具之下,言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种人造的繁华于他而言,永远带着一层难以穿透的隔膜。他没有停留,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习惯性地扫过攒动的人头,穿透层层叠叠的华服与假面,瞬间锁定了大厅左侧长桌尽头的区域——言冰最后消失的方向。
在那里,人群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中心。几个戴着不同款式面具、衣着光鲜的男生,正众星捧月般围拢着一点醒目的银白。言冰小小的身影被簇拥在中间,她手里还捏着半块精致的草莓挞,银白色的长发在璀璨的灯光下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即使隔着距离和面具,言冬也能清晰地“看”到妹妹脸上那礼貌却略显局促的笑容——她的灰蓝色眼眸里,那份烂漫的天真被一层薄薄的无措覆盖,像误入猎人围场的小鹿。
就在言冬的目光锁定她的刹那,言冰仿佛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精准地捕捉到了门口那道挺拔而沉默的身影。灰蓝色的眸子瞬间被点亮,如同拨云见月,所有的无措瞬间被纯粹的依赖和欣喜取代。
“啊,抱歉各位,”她的声音清亮如铃,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不容置疑的疏离,对着周围的男生们微微颔首,“我哥哥来了,失陪一下。”
她的话语礼貌而清晰,如同划下一条无形的界限。不等那些“再聊会儿”、“留个联系方式”的挽留之词落地,她已像一尾灵活的银色小鱼,灵巧地侧身,从人缝中滑了出来。动作轻盈而迅捷,银发在她身后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对那些伸出的手和投来的目光置若罔闻,目标明确地朝着言冬的方向小跑而来。
“哥!”言冰在言冬面前站定,微微喘息,仰起的小脸在面具下泛着兴奋的红晕,深蓝色的眼睛亮晶晶地,“你刚才在阳台,和那个穿水墨裙子、气质超好的姐姐聊什么呀?聊了好久呢!”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好奇,还带着一丝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哥哥主动找同龄人聊天呢!她是谁呀?”
言冬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言冰沾着一点白色奶油的嘴角,又顺着视线下移,落在她身上那件因跑动而微微起伏的、略显紧身的连衣裙上——准确地说,是落在她微微鼓起、像藏了个小皮球的小腹轮廓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自然地半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准,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他伸出拇指,指腹带着薄茧,力道轻柔却无比有效地擦过言冰的嘴角,抹去了那点破坏精致感的奶油痕迹。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面具后的灰眸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促狭,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看来晚会的点心确实不错。”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她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吃撑了?”
言冰的脸颊“唰”地一下更红了,一半是羞赧,一半是哥哥难得的调侃带来的新奇感。她下意识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了捂肚子,随即鼓起腮帮子,像只被戳破秘密的小松鼠,用她那特有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俏皮腔调反驳:“才没有撑呢!这叫‘战略储备’!哥哥你懂不懂呀?这里的点心可精致了,错过就亏大啦!”她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小肚子,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言冬面具下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语气却带着兄长式的、不容置疑的告诫:“公众场合,注意仪态。不许用这种语气说话。”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稳的力量,让言冰立刻收敛了过于孩子气的动作,吐了吐小舌头,乖乖站好。
“哦……”她小声应着,但好奇显然没被打断,立刻又追问,“哥,你还没说呢!那个姐姐是谁?你们聊了什么?她看起来好特别!”
言冬的目光扫过喧嚣的会场,平静无波。“她叫北林南雁。”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政治经济学院的学生。”
“政治经济学院?”言冰小巧的鼻尖在面具下微微皱起,像是嗅到了某种复杂而遥远的气息。她努力回忆着哥哥之前流露过的只言片语,“就是哥哥你之前说……嗯,很复杂的地方?”她记得哥哥谈及权力与规则时,那种如同面对钢铁丛林般的、本能的疏离与审视。
“嗯。”言冬的回应极短,如同冰块落入深水。他似乎在斟酌着用词,如何将一场涉及遗失、幻象与“契约”的短暂交锋,过滤成妹妹能够理解的简单信息。“在车站……”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言冰亮晶晶的眼睛,“是她捡到了我掉的东西。刚才还给了我。” “贫困生证明”这个承载着冰冷现实与潜在风险的词汇被他无声抹去,连同那场几乎将他撕裂的末日幻境。
“啊!原来是这样!”言冰恍然大悟,随即,一个毫无阴霾的、如春日初绽般的灿烂笑容在她唇角漾开,即便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那份纯粹的喜悦。“那她人真好!我就说嘛,气质那么好的人肯定心地善良!”她用力地点点头,银发随之轻颤,“哥,你跟她道谢了吗?有没有好好谢谢人家?”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妹妹式的理所当然,仿佛哥哥的寡言需要她来监督补足。
“谢了。”言冬的回答依旧简略。
就只是‘谢了’?”言冰小巧的头颅歪向一边,银发如瀑布般滑落肩头,面具后那双蓝眼睛瞪得溜圆,写满了“哥哥你真不会说话”的无奈嗔怪。“那……”她向前凑近一小步,像是要捕捉哥哥眼底隐藏的信息,“你们聊了那么久,还聊什么了?她看起来好有学问的样子,像……嗯,像书里走出来的那种人。”她努力寻找着贴切的形容,那份对“有学问”的向往清晰可见。
晚风穿过门缝,带来更深的凉意。言冬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大厅,落向更深沉的夜色。指尖的天平发卡在掌心留下清晰的压痕。他回忆起阳台上的对话,那个名字,那个词。
“聊了名字。”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虽然那温和被冰层包裹着,“她的名字……像诗。” 他仿佛在品味着那几个字的韵律,“北林南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一种遥远而庄重的意象。
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某个重要的锚点,补充道:“……还有契约。”
“契约?”言冰对这个词感到陌生又新奇,像触碰到了一个从未开启过的、雕刻着复杂纹饰的盒子。“像合同那种吗?听起来好严肃……”她小巧的眉尖微微蹙起,努力理解着这个与哥哥冰冷气质、和那位姐姐如水墨画般飘逸裙裳似乎格格不入的词汇。但随即,她似乎又凭借直觉抓住了某种微妙的和谐感,眼睛重新亮起来:“不过她的裙子真好看,像画一样,跟‘契约’这个词配起来,感觉……嗯,很特别!”
她最终下了结论,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对“特别”事物的天然好感。尽管懵懂,但只要是哥哥觉得值得提及的,她便本能地觉得那必定是重要的、值得探寻的。
“还没问你,今晚的晚会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东西好吃,人也……嗯,大部分都很友善!”言冰自动过滤了刚才被围堵的小插曲。
言冬的目光扫过这片衣香鬓影、浮华喧嚣的会场,面具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嗯。”他给出了一个极其简略的回应,算是认可了她“东西好吃”的评价。随即,他伸出手,宽大的掌心带着稳定的力量,轻轻落在言冰单薄的肩头,将她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走吧。”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比脚下的花岗岩地面更坚定,“回去了。”
言冰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的小船,紧紧依偎在哥哥身侧,用力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