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后隐着一道人影，那声轻唤入耳，他目光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下，忙往更深处靠了靠，生怕惊动了外面的船员。
这是，在唤他吗？
他原以为那都是多年前的旧事。
不可一世的永及君王，怎会再念及他这个已逝的弟弟？
他分明清楚，眼前这船员绝不可能是亡弟，只是那声呼唤，猝不及防勾起了沉埋多年的痛楚。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压下心底这荒诞的念头。他们身份云泥之别，这般形容，未免太过荒唐。
透过岩壁缝隙，他隐约望见那船员捧着三根枯枝，缓缓拜了下去。
待对方直起身，一声苦涩的叹息飘来，语气里裹着散不去的哀凉：“对不起，哥。我不知道你殒命在船员阵营战场的哪个角落，只能在此地遥遥祭拜。”他闭上眼，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若在外面，未免嘈杂；况且……船员们大抵也不愿看见。”停顿片刻，他继续道，“我在飞船待了这些年，自然知晓警长与已故的情报员是故交……”
岩壁后的人心头一震：他兄长的死，怎会牵扯上警长与那早已殒命的情报员？
“……是情报员假传情报，害死了你。警长自然不愿承认他看重的故交是船员阵营的叛徒，最后情报员开枪自尽。可他死后，警长依旧坚信他绝非叛徒——人心难测，即便身为执法者，也逃不过这份执念啊……”他凄然一笑，笑声里满是嘲讽。
“这几年过去，警长身边又多了个人。情报员死了，我却依旧不解气。我恨，恨船员阵营的凉薄，竟轻易信了他编造的鬼话，害死了你……那日我指着情报员，告诉赶来的其他船员，你，还有那上万名枉死的弟兄，全都是被他害死的！”
说到此处，他眼眸中闪过一抹罕见的锋芒。岩壁后的人浑身一怔，心头翻涌不休。
“其实这话本就没错，哥。可这世上，又有谁真正共情过我失去你的痛？他们愤怒，或许从来不是因为飞船出了叛徒……而是出了一个损害他们利益的叛徒……”
“我不认同你的想法，哥。你总说，即便只是无名小卒，也要为船员阵营奉献终生。是，我们的确渺小如尘埃，可尘埃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不甘心，从来都不甘心。纵然时过境迁，这份仇、这份痛，我一刻也未曾忘记。”
“后来，警长身边真的又多了个船员。或许是因为情报员死了，他不甘寂寞吧。”
“他绝非寻常之辈。那日我无意间听见他与警长的对话，才知他是潜伏者。情报员已死，可我总隐隐觉得，他与那人太过相似——尤其是他与警长之间的默契，总让我恍惚看见了那个已死的仇人。而他们最像的一点，便是……都披着一副‘善良’的皮囊。”
“警长是个假装心系船员阵营的伪善者，潜伏者亦然。我最不屑听他们口中所谓的‘关心’……这般冠冕堂皇的话，他们自己，做得到吗？”
短短八字，字字诛心。
“我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船员，根本无力与他们抗衡。”他声音渐低，带着一丝决绝，“于是我选择避免与他们交集，以免惹出些纷杂事端……”
“可我发现，我的仇恨已不是不再见面便可抑制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喟叹，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一个是仇人的朋友，另一个……我看他时，总像是看到了警长身边那个我刻骨相恨的仇人。尤其是他啊，尤其是他。我明知道我动不了他，他身边总围着人，身份也远非我这个普通船员可比；我也知道，我可能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或许只是个毫无干系的路人，从未参与过那些过往。可我，依旧控制不住地想置他于死地。” “当我内心冒出这个念头时，哥，我整个个人都吓了一跳。”他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挣脱束缚冲出来。
那股突如其来的杀意太过浓烈，浓烈到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惧。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想找机会为哥哥报仇，针对的从来都是那些直接害了哥哥的人，可现在，这份仇恨竟然像藤蔓一样蔓延开来，缠绕上了不相干的人。
崖壁后的阴影里，那人哑然失笑。
这船员，在船员阵营里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角色，平时沉默寡言，看着性子也算平和，却没料到，胆子竟这么大。
敢在这荒无人烟地方，对着空气袒露这样惊世骇俗的心思，甚至动了杀心，这份勇气，或者说这份偏执，倒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过，这船员……
那人的目光落在他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眼神骤然一闪，眸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为何会这样想。”他缓缓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茫然，更多的却是挥之不去的阴鸷，“若我真的杀了他与警长，以他们的身份和影响力，整个船员阵营都会搜捕我，我必是活不下去的。”
他不是没有想过后果，理智也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提醒他，这样做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每次想到哥哥临死前或许经历的痛苦，想到那些人依旧安然无恙地享受着一切，理智，便会被汹涌的恨意冲得支离破碎。
“这念头刚冒出来时，很快便被理智盖过了，我告诉自己不能冲动，要忍耐，要找更稳妥的办法。”
“但我在黑夜里回想，这，又有何不可？”他抬起头，眼眸沉如寒潭，原本还带着一丝茫然的眼底，瞬间被浓烈的狠戾之光覆盖，那光芒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黑暗，“反正我在这世上早已没了牵挂，哥哥走了之后，我就像是孤身一人漂浮在太空里，无依无靠。活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久，难道还要继续看着那些仇人或者与他们相关的人，活得风生水起吗？”他的声音渐渐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崖壁后的那人微微一怔，这样的表情，他在船员阵营时，几乎未曾见过。
“世人皆不爱我，我又何必爱世人？”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里满是悲凉与愤恨，“哥，你牺牲在飞船里时，有人试图爱过我吗？那些你拼命掩护的同伴，转头就忘了你的恩情，甚至有人还在背后议论，说你愚蠢，说你自不量力。”他的声音带着哽咽，眼底泛起红丝，“管这太空是船员阵营的还是内鬼阵营的，这又和我有何关系？他们争来斗去，为了权力，为了利益，可谁曾在乎过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死活？谁曾记得，你是为了保护这个所谓的阵营，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抬手，从背后的行囊里取出一柄长剑。
剑鞘是普通的黑色金属打造，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质感，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磨和保养的。
他竟然一直随身带着这样一件武器，这一点，连崖壁后的那人都未曾想到。
他原以为这船员只是一时冲动，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却没料到他竟然早有准备，单独来此，还带了足以致命的武器。
那人的眉毛微微一皱，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警惕，也多了几分好奇，他想知道，这船员到底打算怎么做。
明眼人皆可看出，此船员，杀心已起。
那船员没再看前面的虚空一眼，也没有再对着空气倾诉，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手中的长剑上，动作缓慢却坚定地将长剑出鞘。
“唰”的一声轻响，剑身脱离剑鞘，露出了寒光凛冽的刀锋。
那刀锋极为锋利，在微弱的星光下折射出森冷的光芒，映照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他的眼神专注而决绝，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他全部的希望与复仇的执念。
他轻轻挥动了一下长剑，剑锋划破空气，发出一阵轻微的呼啸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太空崖边显得格外清晰，也让崖壁后的那人更加确定，这船员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打算动手了。
那人的心里开始盘算起来，这船员的目标是警长和潜伏者，以他的实力，想要成功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他身上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又让人不敢小觑。
“想要靠近警长，自然难如登天。可潜伏者不一样，他虽然身份不低，却总喜欢单独行动，或许，这就是我的机会。”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成功复仇的场景，“就算最后同归于尽又如何？能拉着他们一起陪葬，也算是对得起哥哥的在天之灵了。”
他永远忘不了哥哥给他那颗糖的场景。
这些年，他无数次在梦里梦见他的英雄哥哥凯旋归来，笑着与他拥抱。
待梦醒，只望见无尽黑暗的夜空。
有些伤痛，一旦刻进骨子里，就再也无法抹去。
有些仇恨，一旦在心里生根发芽，就会疯狂地生长，直到吞噬整个灵魂。
他试过放下，试过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可每当看到潜伏者，看到警长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恨意。
“我知道这样做很傻，很冲动。”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可我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办法了。我只是个普通的船员，没有权力，没有背景，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还有这柄剑。”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飞船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是一座繁华的孤岛，却也藏着他最深的伤痛和仇恨，“哥，你等着，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这可不一定……”
那人的声音从崖壁后的阴影里隐约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打乱了那船员的思绪，在空旷的空气里缓缓回荡。
“你是谁？”
船员转头，握着长剑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眼神里满是警惕。
他明明观察过四周，确定这里只有自己，却没料到竟还藏着其他人，心脏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我是谁……”
山洞深处忽然传出一阵悠长的笑声，那笑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悠悠地在崖壁间回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近在咫尺。
“你想报仇？”
“是。”船员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应道，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戒备，“可那又和你有何关系？”他不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会无缘无故地关注自己的事，更不觉得对方会真心帮自己，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可以帮你。”
那人的声音依旧平淡。
他怔了怔，随即又恢复了警惕，他知道，对方提出帮忙，肯定有所图谋。
“那是我自己的事，此事与你无关。阁下请回吧。”
那船员咬了咬牙，强压下心中的波动，语气坚定地拒绝。
他虽然渴望复仇，但也不想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尤其是这种来历不明的人，这只会打乱计划。
“你以为……用这种方法，就能成功？”
那人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拒绝，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拿着一把剑，就想去找警长和潜伏者报仇？你连他们的面都未必能见到，就会被船员抓住，到时候别说报仇，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船员不得不承认，他其实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的话不无道理。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计划有多冒险，有多不切实际，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深吸一口气，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问道：“阁下有何高见？”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是成功复仇的快意，还是粉身碎骨的结局，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仇恨如同燎原之火，早已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只剩下复仇这唯一的执念，支撑着他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未来。
此刻他的话，让他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哪怕这希望可能藏着陷阱，他也想抓住。
“你要知道，”一个身影缓缓从岩壁后走了出来，暗紫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淡淡笑着，赫然是恶魔。“只有匹夫，才会怒发冲冠血溅五步。那样的复仇，太容易让你送命。”
恶魔停下脚步，与船员隔着几步的距离，紧紧盯着他，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我教你个办法，既能让你报仇雪恨，还能让你全身而退。过来，我跟你说……”
那船员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
和他合作，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
但一想到哥哥的死，想到那些伪善的人，他咬了咬牙，朝着他走了过去。
“对了。”恶魔忽然停下话头，暗紫眼眸里闪过一丝玩味，笑意又深了几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焰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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