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禁锢,教学楼瞬间被吵闹的人群填满。书忆州磨蹭到最后,才拿起塞着数学试卷和素描本的书包,走向教师办公室。
走廊尽头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推开门,林意正坐在办公桌前,旁边还坐着一个人——陆温南。他正笑嘻嘻地跟林意说着什么,手里还摆弄着一个石膏几何体。
书忆州脚步一顿。
林意抬头看到他,招了招手:“进来吧。”她指了指陆温南,“碰巧遇到,他说石膏模型不会摆光源,非要跟过来请教一下。不耽误事,你先坐。”
陆温南冲书忆州眨了眨眼,一副“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 陆温南,我一个数学老师你问我这干嘛。″林意盯着他的脸道。陆温南笑嘻嘻地解释“都一样,没关系的″
书忆州沉默地坐下,将卷子和素描本放在桌上。陆温南不在讲话,林意先拿起了数学卷子,上面的红色叉号触目惊心。她逐一分析错题,讲到一道关于空间向量的综合大题时,书忆州的思路明显卡住了,眉头紧锁。
“这里,需要建立坐标系,但切入点错了。”林意用笔点着题目。
书忆州盯着复杂的几何图形,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似乎想勾勒出那条看不见的辅助线,却找不到落点。
一直旁听的陆温南忽然“啊”了一声,拿起桌上的铅笔和一张废纸,唰唰几笔,一个简洁利落的结构透视草图便体现在纸上,还精准地标出了几个关键的空间方向。
解完那道题,林意的目光落在那本厚厚的素描本上。“这个,”她手指轻轻碰了碰封面,“能看看吗?”
书忆州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手指弯蜷起来,像是在守护什么至关重要的秘密。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陆温南手里慢慢转着石膏体的细微摩擦声。
片刻的沉默后,书忆州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林意小心翼翼地翻开素描本。
前半本大多是静物、石膏像练习,笔法已经相当纯熟。但翻到后面,画风陡然一变。大量充斥着压抑的、扭曲的线条构成的画面:被撕裂的飞鸟、困在几何牢笼中的阴影、支离破碎的玻璃窗后模糊的人脸……还有无数用铅笔狠狠重复涂抹而成的黑色块面,透着一种几乎要冲破纸面的躁动和窒息感。
在一幅画着狂风暴雨中摇曳的旧楼房的画页角落,林意看到了几行几乎被线条盖住的、极小极潦草的字迹,像是无意识的发泄:
“……又吵了。……睡不着。明天周考……完了。”林意翻页的手指停住了。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书忆州。
少年垂着眼睑,侧脸绷得紧紧的,像是等待一场最终的审判。旁边的陆温南也停下了转动石膏体,视线落在那些沉重的画面上,脸上惯有的懒洋洋的笑意消失了,眉头微微蹙起。
夕阳的最后一点光晖透过窗户,落在画纸上那些狂乱飞舞的线条上,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沉重的温度。
林意合上素描本,将它轻轻推回到书忆州面前。她没有问关于那些画的问题,也没有提那行小字,只是沉默了很久,才用一种极缓极认真的语气开口:
“书忆州,”她说,“以后放学没事,就来办公室写作业吧。这里……比较安静。”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办公室里的光线变得柔和。林意那句话落下后,空气有片刻的凝滞,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潭水,水波缓缓荡开。
书忆州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又迅速低下,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评判的关怀。他喉咙发紧,最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素描本封面。
“那就这么说定了。”林意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干脆,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沉默从未发生。她转而看向陆温南,“你的光源问题解决了?”陆温南立刻恢复了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拿起石膏体:“大概懂了,谢谢林老师!不打扰您和书同学了,我先撤了!”他冲书忆州飞快地眨了下眼,动作轻巧地退出了办公室,还细心地把门带上了。
门咔哒一声轻响,空间里再次只剩下书忆州和林意。
“先把今天的数学错题整理完吧。”林意递给他一叠空白的草稿纸,自己则拿起红笔开始批改另一摞作业,不再看他,给了他一个可以慢慢放松下来的空间。
书忆州拿起笔,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写题目。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热闹。那种被无形注视的压力感,似乎随着夕阳一同消失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林意像是随口提起:“陆温南那小子,别看平时吊儿郎当,专业课上悟性很高,空间感尤其好。你们是一个画室的?”
书忆州笔尖顿了一下,低声回答:“嗯。不同班。”
“难怪。”林意点点头,“以后数学上有什么想不通的几何问题,除了问我,或许也可以问问他。有时候同学之间讲题,思路反而更接近。”
书忆州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把这个提议收下了。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去主动向陆温南请教问题,但老师话里那种自然的、将他视为普通学生的态度,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时间在安静的书写中流失。当书忆州终于把所有错题订正完,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教学楼也安静了大半。
“好了,今天就这样。”林意放下红笔,“收拾一下东西,早点回家吧。”
书忆州沉默地整理好书包,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了句:“林老师再见。”
“再见。”林意看着他,语气温和,“明天见。”
书忆州推开办公室的门,凉爽的晚风立刻拂面而来。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他走下楼梯,却在教学楼出口处意外地看到了一个身影。
陆温南斜挎着画袋,正靠在墙边玩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带笑的侧脸。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很是自然地招呼道:“哟,出来了?林姐没留你吃晚饭吧?”
书忆州脚步一顿,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别这么看我,”陆温南把手机揣回兜里,耸耸肩,“正好我也刚画完加练,顺路一起走一段?听说最近学校后门那条小巷子不太太平,有变态出没,两个人走安全点。”
这个理由蹩脚得让人无法反驳。书忆州沉默着,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陆温南就当他默认了,很自然地跟他并肩走向校门。夕阳早已落山,天际只剩下深蓝色的余晖,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喂,”走了一段,陆温南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里少了些白日的跳脱,多了点难得的认真,“你那本素描本……画得挺牛逼的。”
书忆州身体瞬间僵住,像是被触及了最敏感的神经。
陆温南却像是没察觉,继续看着前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尤其是后面那些,虽然看着压抑,但张力够足,情绪也透得狠。我们老师总说,技术好的画手遍地都是,但能画出‘人味儿’的没几个。”
他顿了顿,侧过头看向书忆州,眼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艺术的欣赏。
“说真的,以后要是成立体构成或者创作课,组个队怎么样?我觉得你感觉特别对。”
夜风拂过,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草木气息。书忆州攥着书包带子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一点。他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前方被路灯照亮的道路尽头。
远处的路灯模糊地亮着,像是一团晕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