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景立强叔叔抵达桐林后的头两天，还有零星的消息传回来。他会给景栖迟发一些当地的风景照片，或者一段语音，背景音里带着陌生的方言和山风的气息。

“小子，这地方空气是真不错！桐林体大我看过了，场地杠杠的，教练团队看着也专业……” “今天去见了团队负责人，聊了聊，感觉很有戏。爸再帮你深入了解一下……” 景栖迟捧着手机，把这些话反复听了好多遍，眼睛亮晶晶的，训练起来都格外有劲，仿佛梦想的蓝图正在眼前缓缓展开。他甚至已经开始和林曦、陈欢尔他们规划，要是暑假真去了那边训练，要怎么保持文化课不掉队。

然而，轻松的气氛没过几天就被打破了，景栖迟没来考试，学校领导和医院那边隐约传来：前往支援山火的消防队伍中，有人员失联。失联名单里，有一个名字来自本市的交流干部——景立强。

“失联”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也将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

景栖迟和他妈妈林一繁被接到了消防总队的一间办公室里。房间宽敞却压抑，墙上挂着地图和规章条例，空气里弥漫着烟草、咖啡和一种无形的紧张。电话铃声每一次响起，都让景栖迟和林一繁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

希望如同窗外渐暗的天色，一点点流失。林一繁医生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和坚强，但放在膝盖上不断绞紧、已然发白的手指，泄露了她濒临崩溃的内心。景栖迟像一头焦灼的困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眼睛死死盯着墙上那部红色的内部电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煎熬的等待持续了一天一夜。每一次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工作人员脸上沉重的表情，都让他们的心往下沉一分。

最终，在那个天色灰蒙的清晨，门再次被推开。几位领导模样的人和一位穿着被烟尘熏染作战服的消防干部走了进来，他们的脸色沉痛，眼神充满了不忍和敬意。

不需要言语，那悲壮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为首的领导声音沉痛，宣布了最坏的结果：消防英雄景立强，在扑救山火、掩护战友撤退的过程中，不幸被突然改变方向的火舌吞没，英勇牺牲。

“牺牲……”

这个词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林一繁苦苦支撑的所有意志。她猛地晃了一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眼睛难以置信地圆睁着，仿佛无法理解这个词的含义，随即，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哀泣迸发出来，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软倒下去。

“妈！”景栖迟惊骇地扑过去，一把抱住母亲下滑的身体。那一刻，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但他看着怀里崩溃的母亲，看着周围沉痛却无法代他们承受半分的长辈，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强行注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能倒下去。 爸爸不在了，他就是这个家的支柱。 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咬出血来，硬生生将喉咙里的嚎啕压了回去。他用力地、颤抖地扶抱着母亲，用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干涩嘶哑的声音不断重复：“妈……妈……我在……有我呢……”

后来，大家才从景立强同事哽咽的叙述中，得知了更让人心碎的原委：那天，本不该景立强值班。他为了尽快帮儿子落实体大的事情，和一位本地同事调了班，约定好那天下午去见那位很难约的教练。就在他出发前去见教练的路上，山火告急的命令突然下来，所有在场人员立刻投入救援。他毫不犹豫地就跟车去了火场，甚至没来得及给儿子发一条信息。

那个在足球场上奔跑如风、在朋友间嬉笑怒骂的阳光少年，在这一刻，被迫急速地褪去了所有青涩和依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长大了。

景栖迟请了几天假处理父亲的后事。再回到学校时，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依旧高大，但肩膀似乎承担了看不见的重量，挺得有些僵直。脸上惯有的灿烂笑容消失了，眼神沉静得像一潭深水，里面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痛和疲惫。

课间，陈欢尔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一瓶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景栖迟接过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目光看着窗外熟悉的操场，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回头，看向陈欢尔，也看向走过来的林曦和宋丛，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决绝的重量： “欢尔，林曦，宋丛……” “以后……我不玩了。” “我得好好学习。”

短短几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沉甸甸的，再没有多余的涟漪。他宣布了一个决定，告别了一段过往，也扛起了一份责任。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情绪的宣泄。他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斩断了与过去那个无忧无虑、梦想着足球少年的自己的所有联系。

宋丛沉默地看着他，伸出手，用力地按了一下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曦和陈欢尔眼眶瞬间红了，重重地点头。

高二的最后一个多月，就在这种巨大悲伤带来的沉寂和每个人心照不宣的小心翼翼中，缓缓流逝。 景栖迟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投入到学习中，用繁重的课业填满每一秒，试图麻痹那颗破碎的心。 宋丛依旧沉默，但他的沉默里多了对景栖迟一种更深的理解和无声的并肩。 林曦和陈欢尔则用她们的方式默默支持着，整理笔记，分担琐事。

夏天的蝉鸣越来越响亮，学期的终点就在眼前。 没有人再有心情去期待暑假。高二结束的钟声，是在一片沉重和成长的阵痛中敲响的。它带走了一个少年的父亲，也带走了一个少年的一部分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