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盏灯,一盏熄灭了十五年的灯。
在这沉寂多年的景和殿内,我也曾彻夜辉煌过。
然而,自从先景太后获罪自缢于此,这里很少有人来了。
那时的景夫人常在我的烛辉下为先帝作像,而当初的大殿下,也是如今的陛下,就在案几边一下一下磕着脑袋。
一旁的柔瑛姑姑会小心将他抱起,轻轻放在塌上,掖好被子。
那一年,大殿下八岁,柔瑛刚满十五。
那天,无数兵士冲进景和殿,长剑出鞘,刀影在我的照映下,似火灼灼。
锋利的刀剑劈砍铲挖着殿里的一切。
我被人推倒,火苗燎到桌子上未来得及收完的裘衣上。
沉重的骨架砸起簇簇鹅绒,失重的鹅绒盘旋飞扬着被火光吞噬,化作星星点点的光,将那句话淹没在粼粼光烟中……
“马上就要冬至了,你父王从来自认钢筋铁骨,我可不能由着他乱来。”这样的温声软语也消散在滚滚浓烟中。
在我倒下后,我的脚下却滚出一只小小的木偶,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大殿下好奇的捡起它,仔细端详着。
那一刻,我看到了景夫人苍白的脸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有人一把抢走那只木偶,高举起来。
所有人都走了。
只有柔瑛俯身为大殿下包扎着银针划过的伤口。
景夫人跪坐在地上,望着满地狼藉,看不出表情,“哄阿驽睡吧。”
从那以后,就只有柔瑛陪着燕秩,在这里相互依偎。
就这样日复一日,过了十年。
先帝直到咽气,都没得到第二个儿子。
先皇后一身白衣,身后成串的宫人侍监,浩浩荡荡冲进了景和殿。
燕秩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景和殿。
踏出殿门前的回首,他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柔瑛。
她打翻了金杯盛装的毒酒,直直向我冲来,尖锐的铜枝贯穿了她的胸膛。
柔瑛安眠在我的身侧,她的血蔓延开来,浸着我冰冷的底盘也带了些暖意。
“此女侍奉寡人有功,拖出去厚葬了吧。”
燕秩冰冷的声音随着岁月飞远,景和殿很久没有人来了……
景夫人追封太后的那一天,燕秩也没有回来。
柔瑛的尸骸已经拖走,我不知她去了何处。
变数出现在今天。
“你们弄疼我了!”一道娇滴滴的女音打破了尘封的一切。
宫人们拍拍手离去。
一道倩影立在门口,气愤地跺着脚。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一片灰败之中,她是那么的鲜活,那么的亮丽。
第一夜,她缩在我身旁低声啜泣了许久,我依稀听到她委屈的抱怨:“外祖母什么时候才接我出去啊!”。
第二日,她洗了蒙尘的被褥。
晾晒的时候,她歪头不解地看着被子上绣的密密实实的一头小马驹,而马尾右侧,又绣了一个小小的驽字。
“真可爱!”我看见她在阳光下灿灿笑着。
那只是一只染了碳灰的马驹,柔瑛洗了多次也不能干净。
第二夜,她心满意足的抱着膝盖睡在光秃秃的床榻上。夜里,我听到她含混不清地嘟囔喊着阿娘。
第三日,她将院子里的枯枝落叶拢在一起,生火热了送来已经冷透的饭食。她皱着眉头,“比我阿爹做的还要难吃。”
第三夜,她点燃了我,暖黄的烛火下,她咧着嘴,“这地上坑坑洼洼的,不能绊到秩哥哥。”
第四日,她竟然连殿里的器具也擦洗了。我看她气急败坏的扔掉手中一碰就散的陶盆,又拿起一把散架的扫帚,气哄哄的扬了自己一头灰尘。
她也擦洗了我,但是看到手帕上擦掉的黑红血渍后,惊叫着将水盆踢翻了好远。
她埋头哭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爬向一旁的桌底去捡水盆。
桌下的木板似乎有一角微微翘起,划伤了她的指尖,她吃痛的收回手,又往里钻了钻,摸索着掀开那松动的一角。
“啊!”
她惊叫着要向后退去,却因俯在桌底,一头撞上尖锐的木梁。
我看她趴在了桌底,再没有了动作。温热的血冒着热气,从她的后脑涌出,在这冰凉的景和殿散去了最后一丝生息。
那一头软缎般的青丝,逐渐的黏腻,逐渐的肮脏……
像景夫人垂在梁下时的雪缎宫装,不再轻盈,不再生动。
多么冰冷,多么僵硬。
像泡在血泊里的一只流光宫绦,不再飘逸,不再随着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飞舞跳跃,永远禁锢在冷硬的地表。
她晾晒在院子里的被褥,吸满了冰冷的井水,在冬日的寒风中,逐渐沉重,逐渐死寂,永远封存在了严丝合缝的冰壳之中。
太阳再一次升起,送饭的宫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叫人将她抬了出去。
曾经的皇后,当今的太后轻轻为她盖上了面帕。
太后让人抬起那张桌子,在那块地板下拾起一只木偶娃娃,上面依然是一些歪歪扭扭的红色符文。
我认得,那与我脚下滚出的那只,并没有多大差别。
我也认得,这是许多年前,柔瑛亲手将它埋下,她小心平整,却特意微微抬起一角。
我以为这里又要沉寂许多年,可是不过几日,景和宫又来了新主人。
“太后有令,何美人不敬犯上,居此悔过,三年不得出。”
我仔细端详着这位何美人,果然生的很美,比当年的景夫人还美。
她困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单薄的身影在北风里有些打颤。
怪可怜的,我唏嘘道,上一位好歹混了件织锦镂花的小袄。
她只着了一层水红的内衫,发髻散乱,显然是才从塌上起身。
夜晚,她蜷缩在我的脚下,起先也轻咳几声,可渐渐也没有了动作。
我想靠她近些,为她带去一些暖意,可腐朽的肢体却猛然断裂,重重砸向她单薄的腰身。
没有温度的血液从她身下缓缓流出,我再度品尝到死亡的滋味。
也许是刚刚折断,也许是死人的血液毒性太大。我只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酸涩无比,一股猛烈的不适不知从何而起,又向何而去,在我的躯壳里来来回回。
在一遍遍的酸涩涤荡后,我的心识也渐渐混沌……
破旧的木门被人大力撞开,我回首看去,正对上一双急切愤恨的眼睛。
我懵懂的看着倒下的殿门,上面刻了燕秩许多年的身长。
而眼前的人哪怕有些弓身,却也高大的将我整个笼在了黑暗里。
在他颈侧的缝隙中,有阳光擦过,我微微抬手,遮挡视线,却在看到那双洁白无暇的纤手时,怔愣了许久。
他的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快步冲到我身前,握住我面前的那双手。
沉稳有力的脉搏在他指尖轻轻跃动……
“阿香!”
我听到他欣喜的出声,微微侧耳,眼中迷茫更添几分。
他眼里似有火光燃起,炙热的可怕,突然猛的把我拥在怀中,激动颤抖道:“你还在……你还在!”
我眼神空洞,任凭他将我越箍越紧……
他将我打横抱起,冲出景和殿,我听见门外的宫人恭顺道:“恭送陛下。”以及那句:“恭送何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