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弥漫着旧纸和灰尘特有的沉静气味。高大的金属柜列队肃立，像沉默的巨人，看守着无数被时光封存的秘密与罪孽。林医生履行完繁琐的登记手续，从管理员手中接过了那个薄薄的、标注着“7398-附属资料”的档案袋。
回到办公室，锁上门，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室内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她小心地取出里面的文件。最上面就是她亲手撰写的那份“初步记录”，下面，则是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那封决定命运的信。
它看起来如此平常，甚至有些廉价。一张随处可见的A4打印纸，被整齐地折叠过，边缘因为传递和翻阅而有些微的卷曲和污渍。
她之前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打印出来的文字内容上——“或许你该知道‘平安’后来怎么样了。”——这句话的恶毒意味太过强烈，几乎吞噬了对其他细节的感知。
现在，她强迫自己忽略内容，只聚焦于这封信作为一个“物体”本身。
她拿起证物袋，对着光仔细察看。
邮戳。本市的，日期清晰。这只能说明它从本市某个邮筒寄出，毫无帮助。
寄件地址栏是打印的，一个完全不存在的小区和门牌号。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收件人栏——阿佑的名字和监狱地址，也是打印的。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标准，那么……无迹可寻。
她几乎要放弃了，准备将证物袋放回档案袋。就在手指松开的前一刻，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异样感，突然攫住了她。
她再次拿起证物袋，凑近了一些，几乎贴到眼前。
收件人地址的打印字体，似乎……并不完全一致。
大部分字母是标准的宋体，清晰而规范。但在邮编区域的某个数字“7”的末尾，那个通常应该干净利落向下弯曲的钩脚，却显得有些迟疑，甚至带有一丝极细微的、仿佛墨水晕染开般的毛刺。
这种差异微小到可以轻易被归咎于打印机墨粉不足或纸张抖动。
但林医生的心跳却开始加速。一种混合了专业直觉和莫名兴奋的感觉涌了上来。她立刻打开电脑，调出打印机属性面板，浏览着各种字体样式。
不对。这不是简单的字体差异。
她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医生常用的高倍率放大镜——那是她偶尔用来阅读极其细微的医学图表用的。
透过镜片，那个微小的“7”被无限放大。
真相骤然清晰。
那根本不是一个完全打印出来的数字！
那个带着毛刺的钩脚，是一笔极其细微、几乎与打印墨迹融为一体的手写修饰！
有人先用打印机打下了地址和内容，然后，用一支极细的笔，可能是针管笔，在这个数字“7”上，小心翼翼地、试图模仿打印效果地，描了那一个钩脚！因为紧张或者技术不佳，留下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手写痕迹。
为什么？
打印机故障？也许。但更可能的原因是，打印过程中出了某种意外——可能是卡纸，可能是墨粉突然用尽——导致这个“7”打印得不够清晰或有残缺。寄信人为了保证地址能被准确投递，不得已进行了手动修补。他尽力模仿机器打印的效果，却终究留下了一个人性的破绽。
这个发现像一道电流，击穿了笼罩的迷雾。
这封信不是在一个流畅、无情的流程中产生的。它的制造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制造者进行了仓促的、试图掩盖的补救。
这个人，拥有打印机，但也需要亲自动手处理意外。他心思缜密，懂得隐藏自己，却也会犯错。
林医生猛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那个左眉有疤的张鹏的形象在她脑中闪过。他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吗？一个底层小混混，会有如此谨慎的心机，以及……接触打印机的便利条件？
监狱里并非没有打印机，但管理严格，使用都需要登记。一个普通囚犯很难随意使用并完成这样一封匿名信的制作。
难道她的方向错了？张鹏或许只是一个烟雾弹，一个被故意或偶然放置的障眼法？那个修补打印痕迹的人，可能拥有更高的权限，更便利的条件，更能隐藏在灰色地带……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初步记录”上，落在她备注的那行字：“留意与其他涉及马军社会关系案犯的交叉信息。”
也许，她不该只盯着囚犯。
监狱是一个小社会，由囚犯、狱警、行政人员、医生等各种角色构成。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可能来自任何角落。
她需要知道，在阿佑死亡前后，在那封信寄出的时间点，有哪些人——无论是囚犯还是工作人员——可能同时：1. 知晓“平安”对阿佑的意义；2. 有使用打印机的机会或权限；3. 与马军的旧世界存在某种关联。
这个范围依然很大，但不再是毫无方向。
她坐回电脑前，关掉了“研究课题”的界面。这一次，她没有创建新的文档，而是打开了一个空白的电子邮件。
收件人，是她相识的一位、在系统内权限更高、且欠她一个人情的刑侦技术科老朋友。
邮件内容，是关于一个“学术研究中的打印文件样本分析”的咨询请求，附件是那张她用高倍放大镜仔细拍摄下来的、带有瑕疵数字“7”的地址栏特写。
她需要专业的、超出她能力范围的分析，来确认那笔手写修饰的更多细节——墨水的可能类型，用笔的习惯角度力度。任何一点信息，都可能成为拼图的一块。
在按下发送键的前一刻，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在这封措辞谨慎的学术咨询邮件的末尾，加上了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
“另，方便时帮我看一下，这个邮编区域的手写修补痕迹，是否与档案号‘马军案’相关卷宗内任何已知笔迹样本存在低概率关联？纯属个人学术好奇，万分感谢。”
邮件发送成功提示弹出。
林医生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蔓延。
她刚刚越界了。利用私人关系，以学术之名，行调查之实。
窗外的阳光开始西斜，将房间拉出长长的阴影，那些装满档案的柜子仿佛在阴影中膨胀变大，变得更具压迫感。
她不再是那个仅仅试图理解病人内心的医生了。
狩猎已经开始，而她，正一步步踏入猎场更深的阴影之中。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