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标题那行字——“关于编号7398阿佑个案中异常信件的初步记录”——在屏幕上泛着冷白的光，像一块小小的墓碑。林医生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最终按下了打印键。
打印机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吐出一张纸。将这张薄薄的纸对折再对折，放入一个空白档案袋并贴上标签的过程，仿佛一种无声的仪式。她不是在归档，而是在埋下一颗种子，一颗怀疑的种子。它能否破土而出，又能长出什么，她一无所知。
接下来的几天，林医生尝试将注意力投入其他案例。她面见新的病人，撰写评估报告，参加病例研讨会。但在这些例行公事的间隙，阿佑空洞的眼神和那封打印信上的字句，总会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
她开始有意识地在监狱的系统中进行一些模糊的交叉查询。借口是“研究具有妄想症状罪犯的共同社会关系特征”，这是一个足够学术且不会立刻引人怀疑的理由。系统权限限制了她的搜索范围，她无法直接调阅其他囚犯的完整案卷，但能看到一些基本信息：编号、姓名、所犯罪行、刑期，以及，同监区或曾同监区的人员名单。
她输入了“马军”。
结果出乎意料地多。马军所在的那个地下钱庄牵扯甚广，因债务纠纷、暴力催收、乃至分赃不均而引发的案件层出不穷。与马军名字间接或直接关联的在押人员就有七八个，分散在不同监区。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名字和罪行：故意伤害、非法拘禁、抢劫……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可能隐藏着对马军的复杂情感——或许是忠诚，或许是仇恨，或许只是单纯的漠然。谁会因为马军的死，而对阿佑怀有如此持久的、阴毒的恨意？
她又调出了阿佑入狱初期所在监区的人员名单，逐一核对。没有发现与马军社会关系有明显交集的人。
线索似乎中断了。大海捞针，而且她连这片海有多大都不完全清楚。
一种无力感攫住了她。或许那封信真的只是一个拙劣的、巧合的恶作剧？来自某个知晓零星内情、以他人痛苦为乐的狱警或囚犯？这种可能性存在，但她的直觉却低声否定。那封信的时机太精准，内容太致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投掷了过来。
午休时间，她几乎没有食欲，信步走到监狱图书馆——一个由旧教室改造而成、藏书量少得可怜的房间。这里与其说是图书馆，不如说是个让时间稍微过得快一点的驿站。几个囚犯正安静地坐在长桌旁翻看破旧的杂志或小说。
管理图书馆的是一位因过失杀人入狱、年近六十的老者，姓陈。他戴着老花镜，做事一丝不苟，是这里少有的、能让人感到一丝平和气息的存在。
林医生假装浏览书架，状似无意地踱到老陈身边，低声开口：“陈叔，打听个事。”
老陈从一本厚厚的图书登记册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林医生？您说。”
“大概……一个多星期前，或者更早一点，有没有人来找过关于‘猫’的书？或者聊起过相关的话题？”她问得尽量模糊。
老陈愣了一下，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猫？这倒是稀奇……这里的人多半对狗啊、斗犬啊更感兴趣。猫……”他沉吟着，摇了摇头，“没特别印象。怎么，林医生您对猫感兴趣？”
“随便问问。”林医生笑了笑，掩饰住失望，“谢谢您。”
她转身欲走，老陈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哎，等等……”
林医生立刻停下脚步。
“猫的书是没有。”老陈慢吞吞地说，“不过，大概十天前吧，有个年轻人，好像是新来的，在那边翻看一本很旧的摄影图册。我整理的时候瞥了一眼，好像里面有不少野猫野狗的照片……也不知道他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
林医生的心跳微微加速：“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或者编号？”
老陈努力回忆着：“编号记不清了，挺瘦的，个子不高，左边眉毛好像有道小疤……对，我想起来了，他翻那本书的时候，好像还挺专注，手指头一直在摸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只蹲在墙头上的野猫。”
左眉有疤的瘦弱年轻人。这是一个微小的、却无比清晰的线索。
“谢谢您，陈叔，这很有帮助。”林医生真诚地道谢，迅速离开了图书馆。
回到办公室，她立刻根据“新来的”、“左眉有疤”这两个特征，再次查询系统。范围缩小了很多。符合条件的只有三个人。其中两人是因为盗窃和诈骗入狱，社会关系简单，与马军或阿佑的世界毫无交集。
第三个人，编号8152，名叫张鹏。罪行：参与团伙斗殴致人重伤。入狱时间恰好是在阿佑死亡前两周。资料显示，他曾是马军所在那个地下钱庄的底层马仔，负责在一些非法赌场看场子。
林医生看着屏幕上张鹏那张带着一丝稚气却眼神凶狠的入狱照，尤其是左边眉毛上那道清晰的疤痕，感觉办公室里的温度似乎下降了几度。
是他吗？
那个在图书馆里，用手指抚摸野猫照片的年轻囚犯？那个曾是马军手下、如今与她怀疑的对象阿佑身处同一座监狱的人？
巧合的链条似乎正在收紧，但依旧缺乏最直接的证据。她无法确定张鹏是否知道“平安”的存在，更无法证明那封信与他有关。
她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城市的阳光依旧灿烂，但她眼中的迷雾却更加浓重了。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似乎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微妙的边界上。继续追查，可能会触及某些她不了解的危险，也可能违背她作为医生的中立原则。但就此停止，阿佑死前那万物俱寂的虚无，以及那封恶毒的信，将永远成为她职业生涯中一个无法解答的冰冷问号。
沉默良久，她移动鼠标，将张鹏的编号和名字，添加到了那份“初步记录”的备注栏里。
然后，她新建了一个文档，开始撰写一份新的、关于“研究妄想症患者对特定符号（如动物）的情感依附”的课题申请报告。这是一个完美的、不会引起任何人警惕的理由，让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更多档案，甚至……申请面谈。
狩猎，以一种冷静的、学术的方式，悄然开始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