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这是下一章的内容:
阿佑的死亡,在监狱里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他像一颗微不足道的水滴,蒸发于这片灰色的、由水泥和铁栏构成的荒漠,甚至连一丝微弱的湿痕都未曾留下。例行公事的报告,简短的内部通告,然后是一切照旧。他的编号被归档,牢房被迅速清理消毒,等待着下一个被命运或罪孽抛掷于此的灵魂。
那枚与他一同化为灰烬的“平安扣”,自然无人提及。
几天后,林医生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窗外是城市喧嚣而真实的阳光。她面前摊开着阿佑的卷宗,薄薄的,却重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诊断结论早已写下:重度抑郁症伴解离性身份障碍,以及长期存在的妄想性障碍。一个标准的、教科书式的案例,理论上可以封存了。
但她手中的笔迟迟无法落下,签下那个意味着最终结束的名字。
她的目光落在“死因”一栏:机能性衰竭。
一个医学上成立、却让她感到无比空洞的词。她想起阿佑最后那段时光的平静,那不是康复的平静,而是所有内在支撑被彻底抽空后,万物俱寂的虚无。她带来的“现实”,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了他赖以生存的幻想,却也同时切断了他最后一丝生的欲望。
她的“治疗”,最终导向的是否是一场在法律和医学程序上无懈可击的“死刑”?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是她的助理,送来了一份需要她过目的文件,同时随意地提了一句:“林医生,之前您让留意的那封信,关于那个叫阿佑的病人的……收发室说,寄件地址是假的,查不到。邮戳是本市的。”
林医生道了谢,助理离开后,办公室里重新陷入寂静。
那封信。
“或许你该知道‘平安’后来怎么样了。”
工整的打印体。没有落款。一句看似平淡却恶毒至极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阿佑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是谁?谁会对一个与世隔绝、近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囚犯抱有如此深刻的恶意?又或者,那并非针对阿佑的恶意,而是……冲着她来的?冲着她正在进行的“现实矫正”治疗?
一个知道“平安”,知道这只猫在阿佑妄想体系中重要性的人。一个知道阿佑即将面对“真相”,并适时地、用最残酷的方式,提前摧毁了他可能残存的、对世界最后一点微弱念想的人。
这个人,在一旁冷静地观察着,等待着最佳的投掷时机。
林医生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柱爬升。她一直以为治疗室是一个相对封闭、由她主导的空间。此刻却感觉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曾透过铁窗,冷冷地凝视着她和阿佑的每一次对话。
她拿起阿佑的卷宗,再次翻看。同监舍的人?狱警?这些人或许知道阿佑怪异,但“平安”的故事,阿佑只在对她的倾诉中,以及在那晚的“暴怒人格”对审讯者的咆哮中提及过。
她的目光停留在案件资料部分——那起发生在废弃工厂的谋杀案。死者是一个名叫马军的男人,一个小型地下钱庄的打手,名声恶劣,树敌众多。阿佑在一种极端情绪下(很可能是人格转换期间)将其刺死。动机被归结为长期压抑后的爆发,马军可能只是一个不幸撞上枪口的、象征性的欺凌者代表。
马军的社会关系复杂。是否有谁,因为马军的死,而将对阿佑的怨恨延续至今,甚至不惜在他濒临崩溃时再推一把?
或者……是那个在审讯记录里一闪而过的、阿佑声称曾在工厂附近见过的“模糊人影”?当时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他妄想的一部分。
林医生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她发现自己正试图用逻辑和理性去编织一个解释,但这其中却缠绕着一种非理性的、令人不安的直觉。
她最终在那份死亡报告上签了字。笔尖划破纸张,干脆利落。
合上卷宗,她将它放入“已完结”的档案柜中。金属抽屉关闭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为阿佑的人生画上了官方的句号。
但她知道,有些事情并未完结。
她打开电脑,调出了另一份空白文档。光标在标题栏闪烁。
她迟疑了片刻,然后敲下了一行字:
“关于编号7398阿佑个案中异常信件的初步记录”。
她开始打字,客观、冷静地描述那封信的形制、内容、收到时间。她没有写入自己的猜测和寒意,那不符合规范。
然而,在文档的最下方,她加注了一条看似寻常的备注:
“建议:留意与其他涉及马军社会关系案犯的交叉信息。留意是否有类似匿名信报告。”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椅背上,转向窗外。
城市的阳光明亮而透彻,却无法完全驱散她心中那一片因为阿佑的死、因为那封匿名的信而悄然弥漫开的灰色迷雾。她一直坚信,真相和现实是疗愈的基石。但现在,她第一次对“真相”感到了某种迟疑。
有些真相,或许并不带来救赎,只是更深的寒冷。而投掷这真相的人,又怀揣着怎样的目的?
她望着楼下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每一个都仿佛活在各自坚实的世界里。而她刚刚送走的那个生命,至死都困在真实与虚构的夹缝中,从未真正触碰过这份坚实。
窗玻璃上,隐约映出她自己的脸,和她身后整齐排列的、装满故事的档案柜。
那些柜子里,还锁着多少个“阿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