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屏幕上“马洪”与“马军”那两个紧紧相邻的名字，像两颗冰冷的钉子，将林医生的目光钉死在原地。兄长。老陈杀死的，是马军的哥哥。而阿佑，杀死了马军。
一种近乎晕眩的寒意席卷了她。仇恨不是直线，而是一张幽暗的、迂回的网。老陈，那个看起来几乎要被狱中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老人，竟然悄然坐在了这张网的一个关键节点上。
他为兄复仇？不，逻辑上说不通。他杀死马洪是过失，马洪与马军是兄弟，但马军的死与他何干？甚至，马军的死或许某种程度上“补偿”了他因马洪之死可能承受的某些潜在压力或怨恨？
除非……除非他对马洪的死，抱有远超“过失”之外的、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或者，他与马洪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更紧密的联系？
疑问疯狂滋生。林医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觉指向老陈，但直觉不能作为证据，甚至不能作为正式调查的理由。她需要验证。
她再次仔细阅读老陈的案卷。案件定性清晰，证据链完整，当事人（老陈）供认不讳，被判七年，已服刑大半。一切看起来毫无瑕疵，一个标准的、令人叹息的过失致人死亡案。
她的目光落在受害人“马洪”的社会关系上：“简单”。兄长：马军（已故）。再无其他近亲。
一个社会关系简单、独居的男人。他的死亡，除了引来那个名声恶劣的弟弟马军曾经的短暂骚动（档案里并未记录马军当时有何过激反应），似乎真的没有掀起更多波澜。
老陈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林医生关掉档案页面。她需要再见他一次。这一次，不再是闲聊和试探。
她选择的时间是临近图书馆闭馆的时候。囚犯们正被陆续带回监舍，图书馆里显得比平时更加空旷寂静。老陈正在将散落的书籍归位，动作缓慢而专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陈叔。”林医生站在门口，声音平静。
老陈回过身，看到是她，脸上露出一如既往的、略带疲惫的温和笑容：“林医生，还没下班？”
“有点事想请教您。”林医生走进来，随手将门在身后虚掩上。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老陈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哦？什么事？”他放下手中的书，用一块软布擦拭着老花镜。
林医生没有迂回，她选择直接投下一块巨石，观察水面下的动静。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我查了阿佑的案子，也查了马军。才知道，马军有个哥哥，叫马洪。”
老陈擦拭眼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节奏都没有变。他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浑浊的眼睛透过尚未戴上的眼镜框看向她，里面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马洪？好像……是听说过。死好些年了吧。怎么了？”他的反应自然得令人窒息。
“没什么。”林医生紧紧盯着他，“只是觉得有点巧。您知道的，搞研究的人，总是容易注意到各种巧合。”
老陈缓缓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却依旧深不见底。“是啊，世上巧事多。”他附和着，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林医生就是为这个来的？”
“一部分吧。”林医生向前走了两步，手指拂过冰凉的书架，“还想问问，您在这里工作，平时会帮人代笔写点家信什么的吗？有些囚犯识字不多。”
老陈摇了摇头：“按规定不行。而且，我也老了，眼神不好，写不动了。”
“是吗？”林医生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看着他，“那真是可惜。我看您登记册的字，写得非常工整，比很多年轻人都好。尤其是那种细头的笔，用得很熟练吧？”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图书馆里只剩下老旧日光灯管发出的微弱电流声。
老陈脸上的皱纹像是凝固在了那一刻，然后，极其缓慢地，那丝惯常的、略带讨好的笑意重新浮现出来，却似乎比之前僵硬了几分。
“熟能生巧罢了。”他避开了“细头笔”的具体问题，语气依旧平稳，但某种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度戒备的寂静，开始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
林医生知道自己戳中了什么。他没有否认字迹工整，也没有否认会用笔，但他回避了“细头笔”这个指向性明确的细节。这是一种高级的防御，不着痕迹，却恰恰暴露了警觉。
她几乎能肯定，就是他了。
那双藏在老花镜后面的眼睛，此刻正冷静地评估着她，揣测着她到底知道了多少。没有惊慌，没有失措，只有一种深沉的、经历过巨大风浪后的可怕平静。
林医生没有再追问。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进一步了。继续追问笔迹，追问马洪，都不会有任何结果，只会打草惊蛇。眼前的老人，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石块，只会传来沉闷的回响，却看不到底下的真相。
“也是，熟能生巧。”她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他的说法，语气轻松下来，“不打扰您收拾了，我也该回去了。”
“林医生慢走。”老陈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待归位的书籍上，仿佛刚才短暂的对话只是无足轻重的插曲。
林医生转身，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而冰冷。她一步步走着，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扇图书馆的门缝里，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冷静、幽深，直至她拐过走廊的尽头。
那股冰冷的战栗再次袭来，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她找到了那双眼睛。
但与此同时，她也有一种无比清晰的感觉：不是她找到了他，而是他，早已在黑暗中，凝视了她很久，很久。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