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校第二年秋,北方的风已经带着凛冽的刀意。
训练场上,我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架着狙击步枪,准星对准三百米外的人形靶。风速、湿度、地转偏向力...所有数据在脑中飞快计算。呼气,屏息,指尖轻轻压下。
十环。
“漂亮!”教官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下一组准备!”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掉作训服上的尘土。远处的白杨树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在灰蓝色的天空下像一把把金色的小扇子。
就是在那时,我听到了那个消息。
休息间隙,队长把我叫到一旁:“李瓷姝,下周有个重要交流活动,A大公安管理学院的学生要来我们这儿学习两周。你被选入接待小组。”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A大...公安管理?”
“对。听说来了个特别厉害的团队,带队的是他们学院的明星教授,年轻有为。”队长翻着手中的名单,“哦,还有个高材生代表,叫...陈轩逸。你认识吗?好像跟你是一个高中的。”
血液瞬间冲上我的脸颊,又迅速退去。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那点疼痛让自己保持镇定。“嗯,同届同学。”
队长拍拍我的肩,“那正好,你负责带他们熟悉环境。这可是展现我们警校生风采的好机会。”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过得忽快忽慢。训练时觉得每一天都漫长难熬,夜里躺在宿舍床上时,又恐慌地发现距离他们到来只剩三天、两天、一天...
我对着衣柜里有限的几件常服发了很久的呆。最后挑了最普通的一套作训服——至少这样不会显得太过刻意。
他们来的那天,全校果然都在讨论A大的交流生。尤其是陈轩逸。
我站在接待队伍里,看着那辆大巴缓缓驶入校门。车门打开,第一个下来的就是他。
三年不见,他更高了,肩背宽阔了些,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外面套一件呢子大衣,衬得整个人挺拔如松。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眼镜,添了几分书卷气,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明亮,看人时带着专注的光。
他跟在一位年长的教授身后,从容地与校领导握手问候,言谈举止得体自信,已然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俨然是个成熟稳重的青年学者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怀疑周围的人都能听到那擂鼓般的声音。
队伍缓缓前行,他越来越近。我屏住呼吸,等待他认出我时的表情。
五米、三米、一米...他走过我面前,目光从我脸上滑过,没有片刻停留,就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那一刻,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我僵在原地,听着他与其他接待同学礼貌交谈的声音,那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些,更好听了。
整个欢迎仪式,我都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结束后,队伍解散,我转身就想逃。
“李瓷姝?”那个熟悉的声音终于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猛地转身。陈轩逸站在几步开外,微微歪头看着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礼貌的微笑。“真的是你?我刚才就觉得眼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平静,仿佛我们只是偶然相遇的普通同学。
所有的期待和紧张瞬间化为委屈和愤怒。我强压下情绪,扯出一个公事化的笑容:“好巧。欢迎来我们学校交流。”
“谢谢。”他推了推眼镜,“你们学校很气派。”
尴尬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远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回头应了一声,又转回来对我说:“那...回头见?”
我点点头,看着他快步走向他的同学们,那群意气风发的A大学子。他们围在一起说笑着,他站在中间,自然而然地成为焦点。
那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溜出宿舍,来到他们下榻的招待所楼下。路灯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秋虫在草丛里低鸣。
我就那样站在阴影里,等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看见他和几个同学从楼里走出来,似乎是打算去逛逛校园。
“陈轩逸!”我喊住他,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明显愣了一下,对同伴说了几句,然后朝我走来。“瓷姝?你怎么在这?”
“今天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我直截了当地问,声音比预想中还要尖锐。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原来你在意这个。我们带队老师要求严格,不让私下联系老同学,怕影响交流效果。”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却越烧越旺。“一起吃个饭吧?”我几乎是挑衅地问,“明天休息日,我可以带你逛逛。”
他犹豫了一下,目光闪烁。那一刻,我几乎确定他会拒绝。但最终,他点了点头:“好。明天上午十点,招待所门口见?”
那是个我永生难忘的周末。我带他逛遍了警校的每个角落:训练场、图书馆、模拟战术楼...我甚至偷偷带他进了格斗训练馆,在垫子上和他过了几招。他显然也学过些防身术,反应很快,但终究不是我的对手。
当我第三次把他撂倒在垫子上时,他躺在那儿喘气,突然笑了起来:“你还是这么厉害。”
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我们又回到了高中时代。那个我熟悉的陈轩逸回来了,眼神明亮,笑容毫无防备。
我们一起在学员餐厅吃了午饭,他坚持要尝一尝“警校特色”。我看着他被辣子鸡丁呛得满脸通红,赶紧递过矿泉水,他接过时手指无意间擦过我的,两人都顿了一下。
下午,我们走出校门,在周边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散步。秋阳暖融融的,落叶在脚下发出脆响。我们聊起高中同学的近况,聊起大学生活的不同,默契地避开了那些敏感的话题。
路过一家奶茶店时,他忽然说:“等一下。”然后跑进去,很快拿着两杯奶茶出来,递给我一杯:“记得你最爱喝珍珠奶茶,多加珍珠。”
我接过那杯温热的奶茶,眼眶突然有点发酸。他还记得。
周日傍晚,我们站在招待所楼下告别。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陈轩逸,”我鼓起所有勇气,“我们还有可能吗?”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夕阳又下沉了几分,天空变成深蓝色,第一颗星星在远处亮起。
“瓷姝,”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走上了不同的路。你是要上一线的人,而我...”
“而你怎么样?”我追问,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我会继续读研,可能还会读博,将来做研究或者教书。”他说,目光望向远处警校的教学楼,“我们的世界会越来越远。”
“这不是理由。”我固执地说,声音开始发抖。
他叹了口气,转回来看我,眼神里盛满我读不懂的情绪:“我查过了,缉毒警的平均寿命比普通人短十五年。瓷姝,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接到电话,说你...”
他的话没说完,但我明白了。不是不爱,是太害怕失去。
那晚我哭了一整夜,然后删掉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
既然不能同行,那就彻底告别。
后来听说他考研成功,又读了博士,最终真的成为A大公安管理学院的教授,专门研究禁毒学。
而我以优异成绩毕业,主动申请分配到缉毒一线。
我们的生活就像两条平行线,再无交集。
直到三年前,那次跨省联合行动中,我中弹倒地,在剧痛中恍惚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奔来。
差一点,我就追上你的步伐了。
差一点,我们就不会错过那么多时光。
差一点...
意识渐渐模糊,雨声越来越远。我仿佛感到一双温暖的手抱住我,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急切地呼唤我的名字。
是幻觉吧。也好。
差一点,就能和你白头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