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覆梅

我叫苏雪，第一次见陆承渊是在十八岁的冬天。

那天江南下了罕见的大雪，我替爹去码头送绣品，不慎踩滑摔在冰面上，怀里的绣绷散了，丝线缠了满雪地。正当我蹲在地上慌乱捡拾时，一双玄色云纹靴停在我面前，接着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替我拾起了那方绣着寒梅的绢帕。

“姑娘，小心着凉。”男人的声音像浸了雪的玉，清冽又温和。

我抬头，看见他穿着件月白锦袍，领口绣着暗纹，发间别着支玉簪，眉眼温润得像江南的烟雨。他是陆承渊，彼时刚调任江南的知府，是百姓口中清正爱民的好官。后来我才知道，这份温润，不过是他披在外面的一层薄雪，雪下藏着的，是我穷尽一生也焐不热的寒冰。

自那天起，陆承渊总来我家的绣坊。有时是来取定制的官服纹样，有时只是坐一会儿，喝杯我泡的热茶，看我在窗边绣活。他会跟我聊江南的风土，聊诗书里的典故，却从不提他的过去。我心里悄悄生了欢喜，像雪地里冒出的梅芽，小心翼翼地盼着春天。

开春时，他送了我一株红梅，栽在绣坊的后院。“雪雪，等它开花时，我便来求亲。”他摸着我的头，眼神里的温柔，让我以为自己真的抓住了幸福。

我开始绣嫁衣，用最细的丝线，绣满院的梅花，针脚里全是期待。可没等梅花开，变故就来了。

那天我正在绣嫁衣的盘扣，突然听见街上一片嘈杂。跑出去看，只见官兵围着绣坊，为首的人拿着一张画像，画像上的人，眉眼竟与我有七分相似。“苏雪，涉嫌通敌，拿下！”

我慌了，抓住冲进来的陆承渊的衣袖：“承渊，不是我，你信我！”

他却推开我的手，眼神冷得像冬日的冰湖：“苏雪，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通敌证据”，是他亲手伪造的。他接近我，从来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我像他早逝的未婚妻——那个据说因通敌被处死的女子。他恨那个女子，也恨与她相似的我，他要让我尝遍她曾受过的苦楚，以此来祭奠他那段死去的感情。

我被关在大牢里，日夜受着折磨。牢里阴暗潮湿，我的手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再也握不住绣花针。陆承渊来看过我一次，穿着官服，神情冷漠。“苏雪，你可知错？”

我看着他，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我没错。陆承渊，我唯一的错，就是信了你的话，爱上了你。”

他的脸色变了变，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行刑那天，又是一个大雪天。我穿着单薄的囚服，被押到刑场。雪落在我脸上，冰凉刺骨。我看见人群里的陆承渊，他站在高处，穿着那件月白锦袍，像第一次见我时那样，只是眼神里没有了半分温度。

刽子手的刀落下时，我想起了后院的那株红梅。它还没开花，我也没能穿上亲手绣的嫁衣。我好像听见陆承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死后，陆承渊把我的尸体带回了府里，埋在后院的梅树下。他开始变得疯癫，每天对着梅树说话，像对着我一样。他会泡热茶，会放着绣绷，会在雪天里站在梅树下，一站就是一整天，嘴里喃喃着：“雪雪，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可我再也回不来了。

那年冬天，后院的红梅开得格外艳，像染了血的颜色。陆承渊坐在梅树下，手里拿着我没绣完的嫁衣，一动不动。雪越下越大，把他和梅树都裹成了白色，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后来有人说，陆知府是疯了，守着一株梅树，直到冻僵在雪地里。也有人说，他是在赎罪，赎他欠苏雪的，用一辈子的悔恨，和一条不值钱的命。

可这些，我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江南的雪，再也不会暖了；我和他之间，再也没有春天了。那株红梅，年年开花，开得再艳，也开不回那个十八岁的冬天，开不回我曾经以为的，那场满心欢喜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