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无归人

1999年的深秋，陈砚礼在巷尾的废品站捡到陆执星时，少年正蜷缩在纸壳堆里，怀里抱着一本卷边的《拜伦诗选》，眉眼间沾着灰，却藏不住骨子里的清俊。那时陈砚礼刚接手家里的修表铺，指尖总带着机油的温度，他蹲下来，把手里的热包子递过去：“跟我走，有口热饭吃。”

陆执星那年十六，是被家里赶出来的。陈砚礼没多问，只把修表铺后头的小阁楼收拾出来，给少年搭了张床。夜里陈砚礼修表时，总能听见阁楼传来翻书的动静，偶尔抬头，会撞见陆执星趴在栏杆上看他，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星子。

“想学？”陈砚礼晃了晃手里的螺丝刀。

陆执星点头，指尖绞着衣角。往后的日子，少年便成了修表铺的影子，陈砚礼修表，他就蹲在旁边递工具，看细小的齿轮在男人掌心重获新生。陈砚礼会教他认零件，教他看图纸，偶尔还会给他讲巷子里的旧事，说哪家的糖糕最甜，哪家的黄酒最醇。陆执星话少，却记得牢，第二天总会默默买好糖糕放在柜台上，看着陈砚礼咬下去时，嘴角偷偷弯起弧度。

冬天下雪时，修表铺的生意淡了些。陈砚礼会生起煤炉，和陆执星围坐在一起，就着昏黄的灯光，听陆执星读诗。少年的声音清润，念到“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时，睫毛会轻轻颤，陈砚礼握着茶杯的手也跟着顿一下，指尖的温度烫得心慌。他知道这份心思不合常理，只能借着添煤的动作，避开少年灼热的目光。

陆执星十八岁生日那天，陈砚礼送了他一块旧怀表，是父亲留下的，表盘里刻着细碎的花纹。“以后你走南闯北，它能帮你看时间。”陈砚礼别开脸，不敢看少年的眼睛。

陆执星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陈哥，我不想走，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陈砚礼的心跳漏了半拍，他猛地抽回手，喉结滚动：“胡说什么，你该考大学，去更远的地方。”那天晚上，阁楼的灯亮了一夜，陈砚礼在铺子里坐了一宿，听着上头的动静，心里像被猫抓着疼。

后来陆执星真的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学的是文学。临走那天，陈砚礼去送他，在火车站台上，陆执星把那本《拜伦诗选》塞给他：“陈哥，等我回来。”

陈砚礼点头，看着绿皮火车载着少年消失在视线里，手里的书角被攥得发皱。

陆执星去北京后，每周都会给陈砚礼写信。信里说北京的秋天有银杏，说课堂上的老师很风趣，说他又写了新的诗，最后总会问一句“陈哥，修表铺还好吗”。陈砚礼回信时，会写巷子里的糖糕涨了价，写煤炉又该换烟囱了，却总在“我想你”三个字前停笔，最后改成“多穿点衣服”。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直到某天，陈砚礼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里面是一张照片——陆执星站在礼堂里，身边站着个穿白裙的姑娘，两人手里捧着花，笑得一脸般配。照片背后写着一行陌生的字迹：“陆执星要订婚了，他说不想再耽误你。”

陈砚礼拿着照片，指尖冰凉。那天他关了修表铺的门，在阁楼里坐了一夜，翻遍了陆执星写来的所有信，才发现那些“北京的银杏”“课堂的趣事”里，从来没提过那个姑娘。他想起少年趴在栏杆上看他的眼神，想起那句“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心脏像被齿轮狠狠碾过，疼得喘不过气。

没过多久，陆执星回来了。他站在修表铺门口，穿着笔挺的西装，比以前成熟了不少，却不敢看陈砚礼的眼睛。“陈哥，我……”

“恭喜。”陈砚礼打断他，把那本《拜伦诗选》递过去，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东西还给你，以后别再送了。”

陆执星的脸色瞬间白了，他抓住陈砚礼的手，掌心的温度还是那么烫：“陈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被逼的，我爸……”

“我不想知道。”陈砚礼抽回手，转身走进铺子，“以后别来了，影响不好。”他关上门的瞬间，听见门外传来压抑的哽咽，可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所有的伪装都会崩塌。

陆执星走了，再也没回来过。陈砚礼还是每天修表，只是柜台上再也没有了糖糕，阁楼的灯也再也没亮过。巷子里的人说，陆少爷后来娶了富家千金，生意做得很大，只是每次路过巷口，都会下车站一会儿，眼神落寞得像丢了魂。

2010年的冬天，陈砚礼查出了肺癌晚期。他躺在病床上，手里还攥着那块旧怀表，表盘里的花纹已经磨得模糊。弥留之际，他仿佛看见陆执星回来了，还是当年的模样，蹲在铺子里递工具，眼里亮得像星子：“陈哥，这个齿轮装反了。”

他想笑，却没了力气。最后一口气咽下时，怀表从他手里滑落，摔在地上，表盘裂开一道缝，像他没说出口的爱恋。

陆执星是在半个月后知道消息的。他疯了似的赶回巷尾，修表铺的门紧锁着，落满了灰尘。邻居递给她一个木盒，说是陈砚礼留下的。打开盒子，里面是他写的所有信，每一封都被叠得整整齐齐，信纸上有淡淡的泪痕。最底下压着一张照片，是他十八岁那年，陈砚礼偷拍的——他趴在阁楼栏杆上看陈砚礼修表，阳光落在他背上，暖得像一场梦。

照片背后，是陈砚礼的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执星，我等过你，等不到了。”

陆执星抱着木盒，在修表铺门口哭了三天三夜。雪下得很大，把巷口的路埋得严严实实，就像他和陈砚礼之间，那些永远无法言说的秘密。后来他解散了公司，守在修表铺里，学着陈砚礼的样子修表，指尖被齿轮划破也浑然不觉。他终于懂了陈砚礼当年的隐忍，懂了那些没说出口的“我想你”，可那个会给她买糖糕、教他修表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每个下雪的夜晚，巷尾的修表铺总会亮一盏灯，里面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声念着：“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可旧巷深深，再也等不到那个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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