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霜降,沈砚之在整理父亲遗物时,从樟木箱底翻出个褪色的布包。里面没有值钱物件,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笺,信封上的字迹清瘦,落款全是“阿澈”,收信人却空着。
信是从1968年开始写的。第一封只有寥寥数语:“砚之今日入厂,机床声震得耳朵疼,倒比老家的蝉鸣热闹。你说过要来看我,可铁轨长得像没有尽头。”沈砚之指尖发颤,他认得这字迹,是父亲临终前反复摩挲的那张旧照片上的少年——父亲总说那是故友,却从不愿多提名字。
往后的信渐渐长了起来。阿澈会写厂区的梧桐叶落了几层,写食堂的窝窝头硌牙,写夜里和工友挤在通铺,听父亲讲老家的山楂树。有一封里夹着片干枯的梧桐叶,叶脉间写着极小的字:“今日见你穿新工装,袖口还没熨平,像只冒失的小雀。”沈砚之忽然想起,父亲衣柜最底层,确实压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有块不明显的补丁。
翻到1970年的信时,纸页上沾着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砚之被派去修水库,听说那里很危险。我偷偷塞了袋红糖在他行李里,他骂我浪费,却把糖纸叠成了小船。如果我能识字就好了,就能写更长的信给你。”沈砚之喉头发紧,父亲生前最宝贝的,就是个铁皮盒里的糖纸船,足足装了半盒。
最后一封信写于1972年冬,字迹潦草得几乎辨认不清:“水库塌了,他们说你没出来。我在雪地里找了三天,只捡到你常戴的那枚铜戒,上面刻的‘澈’字磨得快看不见了。砚之,山楂该红了,你说过要和我一起摘的。”信的末尾,是大片晕开的墨渍,像哭花的脸。
沈砚之抱着信笺蹲在地上,眼泪砸在“阿澈”二字上。他忽然想起父亲晚年总坐在窗边发呆,手里攥着枚铜戒,嘴里念叨着“对不起”;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胡话:“阿澈,糖纸船我还留着,你别生气了。”
他按着信上模糊的地址寻去,那是个偏远的山村。村口的老山楂树还在,树下坐着个白发老人,手里正叠着糖纸船。听见“沈砚之”的名字,老人手一顿,糖纸落在地上。
“你是……他的孩子?”老人声音沙哑,指节上布满老茧,掌心赫然握着枚铜戒,戒面刻着浅淡的“砚”字。
沈砚之把信递过去,老人逐字读着,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他当年没走,”老人哽咽着说,“塌方时他护着我,自己伤了腿。后来我被老家的人接走,逼我娶亲。他怕耽误我,就托人带了话,说他不在了。”
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件蓝色工装,袖口的补丁和父亲那件一模一样,口袋里塞着张照片——两个少年并排坐在山楂树下,笑得一脸灿烂,其中一个戴着枚铜戒,另一个手里攥着片梧桐叶。
“这信,我写了四十年,”老人摸着信笺上的折痕,“每年山楂红了,我都来这儿等,总觉得他会回来。”
沈砚之看着老人叠糖纸船的模样,和记忆里父亲的动作重合。原来那些年父亲藏在铁皮盒里的,不只是糖纸船,还有不敢言说的思念;原来那枚磨旧的铜戒,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临走时,老人把铜戒和信笺交给沈砚之:“替我给他带句话,山楂红了,我等了他一辈子。”
沈砚之把信和铜戒埋在父亲墓旁,又栽了棵山楂苗。第二年秋天,山楂树结了果,红彤彤的挂满枝头。他站在树下,仿佛看见两个少年摘着山楂,笑声随着风飘远,落在糖纸船上,漂向没有尽头的时光里。只是那些未说出口的心意,那些错过的岁月,终究成了永远的遗憾,藏在泛黄的信笺里,埋在厚厚的时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