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半夏,雨把青石巷的砖缝泡得发潮。林疏桐蹲在“沈记药铺”的门槛上,看沈砚之把晒干的陈皮装进陶罐,指尖沾着细碎的药末,却在触到她递来的油纸包时,轻轻蹭了蹭她的指腹——那是她攒了半个月粮票买的芝麻糖,他最爱吃的。
那时沈砚之是药铺的坐堂先生,穿件浆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总别着支竹制药勺。林疏桐是巷口裁缝铺的学徒,每天收工后总绕路来药铺,要么帮他碾药,要么坐在门槛上看他给人诊脉,听他说“半夏要配生姜,不然伤胃”,说“你体寒,少碰凉水”。
他会在她来的时候,提前温好一碗姜枣茶,杯底沉着两颗蜜枣;她会在他值夜时,悄悄把缝好的护膝放在药柜上,针脚歪歪扭扭,却绣了朵小小的忍冬。有次她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沈砚之守在她床边,用温水给她擦手心,熬了整夜的枇杷膏,喉咙都熬哑了。她半梦半醒间攥着他的手,说“砚之哥,等我出师了,就给你做件新长衫”,他没说话,只把她的手攥得更紧,眼眶红得像染了朱砂。
1979年的冬天,林疏桐出师那天,拿着第一笔工钱去药铺,想跟他说“我们把药铺翻新下,以后一起过”。可刚走到巷口,就看见药铺挂着“转让”的木牌,邻居说沈砚之昨天就走了,跟着他远房表姐去了省城,说是要娶个懂西医的姑娘,以后开家大医院。
她手里的工钱袋攥得发皱,转身回了裁缝铺,把自己关在里间。夜里翻出他给她熬的枇杷膏,罐子还温着,却再也尝不出甜味。她想起前几天他问她“省城的冬天冷不冷”,她当时只说“比咱们这暖和”,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哽咽。
后来林疏桐成了巷里有名的裁缝,做的长衫样式好看,却再也没给人绣过忍冬。她去过省城几次,找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没见过沈砚之的身影,只听说有个姓沈的中医,总在诊室里放着罐姜枣茶,问来看病的人“认不认识个叫林疏桐的姑娘,会做长衫”。
2001年,林疏桐整理旧物时,从当年的针线筐里,翻出张泛黄的药方。是沈砚之的字迹,边角被磨得卷了边:“疏桐,我妈查出肺痨,省城的西医说能治,可要很多钱。表姐说帮我凑钱,条件是让我娶她女儿。我不想走,可我没办法。护膝里缝了张暖身的药方,你冬天记得熬来喝。等我妈病好,我就回来,哪怕只是给你做一辈子的姜枣茶。”
药方的末尾,没有日期,只有片干枯的忍冬花,花瓣上还沾着点药末,像他当年长衫上的痕迹。
林疏桐抱着药方,在窗边坐了一夜。窗外的雨又下了,像1977年的那个半夏,可那个会给她熬枇杷膏、会在袖口别竹勺的人,再也没回来。她后来才知道,沈砚之去省城的第三年,就因为日夜照顾母亲,积劳成疾走了,临终前还攥着块芝麻糖的糖纸,是她当年给他的那块,糖纸叠成了小小的忍冬花形状。
从那以后,林疏桐每年半夏,都会在药铺旧址的门槛上,放一碗温好的姜枣茶,杯底沉着两颗蜜枣。风穿过青石巷,带着淡淡的药香,像有人在轻声说“疏桐,我回来了”,却再也没人会接过油纸包,笑着说“芝麻糖要配陈皮,才不腻”。
那些没说出口的“我等你”,那些藏在护膝里的药方,那些年错过的重逢,终究成了巷口的药香,浓过之后,只剩满心的空,和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