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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这一刻我不在

这一刻我不在

我死后第七天,家人照常吃晚餐。 没有人提起我的名字,甚至没有人看向我空了的座位。 妈妈夹了一块红烧肉给爸爸:“今天超市打折,我买了挺多,你多吃点。” 姐姐抱怨着公司新来的实习生,筷子敲在碗边叮咚响。 我的心突然不再疼痛——原来他们根本不曾需要我。 直到收拾碗筷时,妈妈突然不动了,盯着我的空座位喃喃自语: “七天到了...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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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窗外的夕阳斜斜地切过厨房的玻璃窗,把洗水槽边沿的一道小裂缝照得发亮,像凝固的黑色闪电。屋子里飘着红烧肉浓油赤酱的香气,厚重,油腻,沉甸甸地压在所有其他细微的味道之上。是我妈最拿手的那种,炖得酥烂,肥肉部分几乎透明,瘦肉丝缕分明,酱油色染得深沉。

我就在那儿,站在餐桌边,看着他们。

我的座位空着。那把椅子的浅黄色藤编座面微微下凹,还保留着一点模糊的、属于人体的弧度,但此刻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从窗外溜进来的一缕夕光,无声地趴在那里,被桌沿切割成明暗两半。

没有人看它。

爸爸埋着头,专注地对付着碗里的米饭和肉,咀嚼的动作有点大,腮帮子一鼓一鼓。妈妈小心地剔掉一块肉上的肥肉部分,把精瘦的放进爸爸碗里:“今天超市肉价打狠折,我买了挺多,你多吃点。”她的声音平直,像一条被熨烫过、没有任何褶皱的灰布。

姐姐的筷子尖用力地戳着自己碗里的饭粒,发出细碎的哒哒轻响。“……根本就说不听,跟块木头似的,数据都能录错,害得我们整个组跟着加班核对……”她语速很快,声音尖利,抱怨着公司新来的那个笨蛋实习生,嘴角向下撇着,露出一种惯有的、对周遭一切不甚满意的不耐烦,“真不知道HR是怎么把关的。”

她的筷子挥舞了一下,差点碰到旁边的汤碗,没有人躲闪,也没有人提醒她小心点。爸爸嗯了一声,像是表示在听,又像只是咀嚼间隙的一次换气。妈妈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了姐姐碗边:“吃饭就吃饭,别光顾着说话。”

餐桌上只有筷子磕碰碗碟的清脆声响,牙齿咀嚼食物的黏腻摩擦,以及吞咽时喉咙滚动的细微动静。话题从超市折扣跳到邻居家的装修噪音,再跳到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要下雨记得收衣服。流畅,自然,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凝滞。

没有我。

我的名字,我的存在,没有在他们的对话里留下任何缺口。他们平稳地、顺畅地绕过了那个巨大的、只有我能看见的黑洞。仿佛那把椅子生来就是空的。仿佛这个家,这个餐桌,生来就是三个人。

我的心口,或者说,我以为是我心口的位置,在那最初的几天里,总是弥漫着一种被用力撕扯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玻璃碎片,每一次他们无意中靠近我又穿透我时,都冷得彻骨。我哭过,喊过,徒劳地试图用手掌拍打桌面,让碗里的汤漾起一丝涟漪。

但现在,第七天,夕阳落下最后一道余晖,屋子里亮起了暖黄色的、足以掩盖一切情绪的灯光时,那疼痛突然消失了。

不是缓解,不是麻木。

是消失。

一种绝对的、彻底的虚无,从那个被撕扯的地方涌出来,迅速填满了我的全部。比那些穿透身体的风更冷,比任何一次无声的呐喊更令人窒息。

原来。

原来他们根本不曾需要我。

这个念头清晰无比地浮现,没有带来任何波澜。它只是一个事实,像餐桌是木头做的,碗是瓷的,红烧肉是咸的一样,冰冷、坚硬、不容置疑的事实。

我存在于这个家,更像一个多余的摆件,一个偶尔被视线扫过却从未真正被“看见”的背景。我的存在与否,之于这顿晚餐,之于这个屋檐下的生活,轻飘飘地,没有任何重量。他们照常生活,照常咀嚼,照常抱怨超市和同事,地球的转动连一秒钟的迟疑都不曾有。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爸爸吃完最后一口饭,满足地、响亮地咂了一下嘴。姐姐把筷子一扔,身子往后一靠,拿起手机开始刷,屏幕的光映亮她无动于衷的脸。妈妈开始收拾盘子,叠在一起,发出叮铃哐当的碰撞声。

空气里只剩下残羹冷炙的气味和碗碟收拾的噪音。

然后,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妈妈的动作僵住了。她正拿起我那个空座位前的饭碗——那只印着浅蓝色小花的、我用了很多年的碗,里面干干净净,像刚从碗柜里拿出来一样,和她手里其他沾着油渍的碗碟格格不入。

她拿着那只碗,手指捏得有些紧,指节泛出白色。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背影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冻住了,所有的生机和动作都被瞬间抽空。

她的视线,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张空椅子上。

屋子里静得可怕,连姐姐滑动手机屏幕的细微摩擦声都消失了。爸爸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凝固,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妈妈。

时间像一块被灌满了铅的布,沉重地往下坠。

接着,我听见她的声音,极低,极轻,像梦呓,又像是一片枯叶在空气中碎裂开的微响,带着一种几乎非人的嘶哑和空洞,喃喃地,飘散在油腻的饭厅空气里:

“七天到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挤出后面那几个字。

“……该回家了……”

……

空气在那句低语后彻底凝固了。电视里晚间新闻的开场音乐毫无预兆地炸响,欢快而激昂,与饭厅里死寂的沉重撞在一起,碎裂成刺耳的荒诞音符。姐姐滑动屏幕的手指僵在半空,指甲盖上还沾着一点刚才吃饭时不小心蹭到的酱色。爸爸半张着嘴,那块准备用来剔牙的牙签还捏在指间,一双因常年劳累而泛红浑浊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钉在妈妈背上。

妈妈没有回头。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像,手里紧紧攥着那只印着浅蓝色小花的碗,碗沿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她的肩膀开始细微地发抖,那抖动最初几乎看不见,只带动了她身上那件旧棉布衫的微弱褶皱,但很快,那颤抖变得剧烈,无法抑制,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从她身体内部开始震荡,要把她彻底拆散。

“回…家……?”

姐姐的声音尖细,扭曲,像一根被强行绷紧又猛然松开的橡皮筋,带着一种近乎尖叫的破音。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椅腿刮擦瓷砖,发出让人牙酸的锐响。“妈?!你胡说什么!回什么家?!哪儿还有——”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后面那个“家”字被生生掐断,只剩下急促而恐惧的喘息。她的目光疯狂地扫过那个空座位,又扫过爸爸,最后落回妈妈剧烈颤抖的背上,脸上血色尽褪,像是突然被抛进了冰窖。

爸爸手里的牙签掉了。他笨拙地、几乎是慌乱地站起身,膝盖不小心撞在桌子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桌上的碗碟跟着哗啦一响。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伸出手,想要去碰触妈妈,那手臂伸得僵直,指尖也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孩子他妈?”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粗糙的砂纸摩擦过木头,“你……你是不是累了?糊涂了?说什么……七天……”他也卡住了,“头七”那两个禁忌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嘴唇哆嗦,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只能徒劳地重复着,“别瞎想,别瞎想……”

妈妈对他们的反应毫无所觉。她像是彻底陷进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里,周遭的一切声响、动作都无法触及她分毫。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把空荡荡的椅子。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碗。碗底落在木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叩”。然后,她那只空出来的、布满老茧和细微裂口的手,微微抬起,颤抖着,迟疑着,向着空座椅的座面伸去。

仿佛那里真的坐着一个人。

仿佛她想要去抚摸谁的头发,触碰谁的脸颊。

她的动作那么轻,那么小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破碎的温柔,好像生怕稍微一用力,眼前虚幻的影子就会彻底消散。

指尖终于落下。

隔着一掌宽的空气。

它没有落在实物上,也没有穿透过去——如同我这七天里无数次经历的那样。它只是停在了那里,悬在半空,精确地停留在想象中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的发梢的高度。

那一瞬间,她整个身体的颤抖奇异地停止了。一种极度平静、却又极度绝望的神情,取代了之前的空洞,缓缓浮现在她脸上。那是一种终于确认了某种最残酷真相的表情,一种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都被彻底撕碎后的死寂。

她碰到了。

碰到了一片虚无。

一片冰冷彻骨的、不存在任何实体的虚无。

没有头发温软的触感,没有体温熨帖的微热,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气,冰冷地、无情地缠绕在她的指尖。

“……”

她的嘴唇嗫嚅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所有被强行压抑、被刻意忽略、用日常的喧嚣努力掩盖的东西,在这一刻,随着她指尖触碰到的这片虚无,轰然倒塌了。

假装的平静碎了。假装的正常碎了。假装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改变、假装生活还能一如既往继续下去的幻象,在她指尖落空的那一刹那,摔得粉身碎骨。

那无声的坍塌震耳欲聋。

姐姐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巨大的呜咽被强行堵在手心里,变成压抑的、断裂的哽咽,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爸爸伸出的那只手颓然垂落,砸在自己的腿侧,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佝偻下去,一下子老了十岁。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迅速积聚、碎裂,最终化作一片湿漉漉的绝望。

妈妈的手还悬在那里,固执地、僵硬地停在半空。她微微偏着头,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响起的回应。

窗外,最后的天光彻底湮灭,浓重的夜色吞噬了世界。

屋子里的灯光明亮得刺眼,把每一张脸上猝不及防的、赤裸裸的悲痛都照得无处遁形。

温暖的、家的灯光。

此刻像一场最残酷的刑讯。

我站在那里。

站在那片为我而生的虚无里。

站在那片轰然倒塌的寂静中央。

那句“该回家了”的余音,像最锋利的冰锥,不是刺穿,而是缓慢地、沉重地碾过我的每一寸感知。没有疼痛,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绝对零度般的冰冷,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渗进来。

他们看见了吗?

他们终于……看见我了吗?

看见这片空了的位置?

看见我这七天,是如何徒劳地站在这里,看着他们,呼唤他们,渴望一丝微小的回应?

可为什么,是在我已然彻底明白自己毫无重量、彻底接受自己不再被需要之后?

为什么,是在我这颗不再跳动、不再疼痛的心脏,终于习惯了这永恒的虚无之后?

妈妈的指尖还悬停在那里。那颤抖的、苍老的、带着厨房油烟气和生活艰辛痕迹的手指。它没有穿过我。它停在了我以为我还在的地方。

它碰到的,是我不在的证明。

原来,“回家”的不是我。

是他们。

是他们在头七的习俗里,短暂地、恍惚地、自欺欺人地,允许自己“回”到那个还有我的世界看了一眼。

仅仅是一眼。

一眼之后,确认了。

我不在。

彻彻底底地。不留痕迹地。不存在了。

那只印着浅蓝色小花的碗,孤零零地立在桌面上,干净得残忍。它像一个冰冷的坐标,标记出一个曾经存在、如今永久空缺的点。

妈妈的手,终于承受不住那悬空的重量,或者说,是承受不住那确认后的绝对绝望,一点点、一点点地垂落下来。动作迟缓得像是电影里被放慢了千倍的镜头,每下沉一分,她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那种刚刚凝固起来的、诡异的平静也碎裂一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弥漫开的、更深更重的的东西。不是突如其来的崩溃,而是一种了然的、万念俱灰的死寂。像是亲眼看着最后一块浮冰在指尖融化,最后一丝火星在寒风中熄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被现实无情吞噬后的……彻底的死寂。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那把空椅子。仿佛那不是一把椅子,而是一个黑洞,一个深渊,正将她所有的生气、所有的光亮都吸噬进去。

“……没了。”

这一次,她发出了声音。

极其嘶哑,像声带被粗粝的砂石磨过,轻得几乎只是气流的一次颤抖,却又清晰地、残忍地,砸进这死寂的空气里。

“真的……没了。”

姐姐捂着脸的手滑落下来,脸上湿漉漉一片,泪水毫无阻碍地奔涌而出,她却像是毫无知觉,只是死死盯着妈妈,盯着那把空椅子,瞳孔放大,里面盛满了巨大的、孩童般的惊惶和无法理解。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爸爸佝偻着,那双曾扛起整个家庭重担的宽厚肩膀,此刻垮塌下去,不停地颤抖。他抬手,用粗大的、指节变形的手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试图擦掉那些不受控制涌出的温热液体,却发现只是越抹越多。他发出一声极低极沉的、像是从肺腑最深处被挤压出来的呜咽,像一头受伤的老兽。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转向那个空座位,身体绷得紧紧的,脖颈上青筋凸起,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

那两个字嘶哑、变形,几乎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充满了某种绝望的、不肯相信的挣扎。

——“吃饭!”

他对着空椅子吼叫,声音炸开,打破了那片刻的死寂,却显得更加空洞和骇人。

“你吃饭啊!!”

吼声在房间里撞击,回荡,然后迅速衰弱下去,只剩下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那声音里包裹着的,不是命令,而是哀求,是一种明知毫无意义、却仍要徒劳挣扎的、最深的绝望。仿佛只要声音够大,就能唤回什么,就能填补上那片冰冷的虚无。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比任何声音都震耳欲聋的沉默。

那只干净的空碗沉默着。

那把空椅子沉默着。

我沉默着。

爸爸吼出的那两个字,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短暂地激起畸形的涟漪后,留下的却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沉寂。回声撞在墙壁上,碎成粉末,簌簌落下。

他胸膛剧烈起伏,那一下耗尽气力的嘶吼抽干了他脸上最后一点强撑的颜色,只剩下灰败。他瞪着那把椅子,眼神里的挣扎和祈求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茫然,仿佛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对着空气呐喊,也不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办。那副总是挺直的、一家之主的骨架,彻底软了下去,他踉跄一步,重重跌坐回自己的椅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头深深埋下去,花白的头发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宽阔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抽动,再无一丝声响。

姐姐被那声吼叫惊得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粗暴地拽醒,却又瞬间跌入另一个更真实的噩梦。她脸上的泪痕交错,新的泪水又毫无知觉地涌出,划过下巴,滴落在她紧紧攥着桌沿、指节发白的手背上。她看着爸爸垮掉的背影,又猛地转向妈妈,眼神慌乱四窜,最终也落在那把空椅子上。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快速起伏,仿佛空气 suddenly变得稀薄,无法供应她的需求。

“不是的……不是的……”她开始摇头,幅度很小,很快,像是一种无法自控的神经质反应,“妈……爸……不是这样的……他……”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破碎不堪,试图组织语言,试图抓住一根能让他们、也让自己浮起来的稻草,却发现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和冰冷。“他可能……只是……只是出去了……对,出去玩了?跟朋友?他那么大了……说不定、说不定一会儿就……”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虚,在那片庞大而沉默的虚无面前,这些苍白的假设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最终,她也沉默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啜泣声,在死寂的饭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微弱。

妈妈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垂落的手无力地搭在桌边,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试图触摸的姿势。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把空椅子,但眼神已经变了。不再是空洞,不再是恍惚,也不再是方才那瞬间破碎的温柔。

那是一种……认命。

一种被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绝望彻底浸透、彻底压垮后的死寂的认命。

她看到了爸爸徒劳的嘶吼,听到了姐姐语无伦次的辩解,但她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她的灵魂已经从那具站立的身体里抽离,或者说,已经随着指尖触碰到的那片虚无,一同消散了。

她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再抬起时,里面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

然后,她动了一下。

不是去收拾碗筷,不是去安慰任何人,也不是继续那无望的凝视。

她伸出手,越过了那只干净的空碗,越过了那双没人动过的筷子,动作僵硬地,端起了空座位面前的那一小碗米饭。

米饭还冒着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热气。那是她刚才亲手盛上的,和所有人的一样,在最开始的时候,自然而然,如同过去的每一天。

她端着那碗饭,停顿了片刻。低着头,看着碗里雪白的、饱满的米粒。

然后,她开始动作。

很慢,却很稳定。不再颤抖。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拿起自己的筷子,开始从桌上的菜盘里夹菜。

一块烧得红亮酥烂的红烧肉,小心翼翼地放在那碗白饭的最顶端。几根翠绿的炒青菜,铺在旁边。一勺炖得浓稠的肉汁,仔细地浇淋上去,渗透进米饭里。

她做得极其专注,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重要、无比神圣的仪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甚至没有茫然。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的认真。

仿佛这样做,就能弥补刚才指尖碰触到的虚无。

仿佛这样做,就能对抗这屋里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不在”。

爸爸和姐姐都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诡异而令人心碎的一幕。爸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发出,只是红着眼圈,看着妻子近乎疯魔的举动。

妈妈终于夹好了菜。那碗饭被堆得尖尖的,内容丰富,色彩分明,冒着微弱的热气,看起来甚至比他们任何人刚才吃的那一碗都要丰盛,都要……温暖。

她双手捧着那碗堆得尖尖的饭,碗壁的温度应该已经不高了,但她的手指却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捧着什么绝世珍宝,又或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转过身。

不是走向厨房,不是走向垃圾桶。

她一步一步,走向客厅角落里那个小小的佛龛。佛龛里有一尊小小的、慈眉善目的瓷观音,前面放着香炉和一小盏电子莲花灯,散发着微弱而恒定的红光。

她走到佛龛前,脚步停住。

她凝视着那尊观音像,看了很久很久。电子莲花灯的红光映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跳跃着,却照不进她那双彻底灰暗下去的眼底。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脊柱的轮廓透过薄薄的衣衫清晰可见。

她将手中那碗堆得尖尖的、冒着最后一丝热气的米饭,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观音像的面前。

放得端端正正。

仿佛那不是一碗注定会冷掉、会馊掉、会被倒掉的饭。

而是某种供奉。

某种祈求。

或者说,是某种……告别。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依旧看着那碗饭,看着那尊观音。背影瘦削而单薄,在明亮的灯光下投下一道短短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又似乎随时都会碎裂。

她不再看那个空座位一眼。

整个屋子陷入了另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哭声停了,话语尽了,连呼吸都被刻意放轻了。只有那碗放在佛龛前的饭,沉默地、尖锐地存在着,冒着最后一丝徒劳的热气。

像一座刚刚落成的、新鲜的墓碑。

而我。

我站在那片为我而生的虚无里。

站在那无声供奉的中央。

看着那碗注定不会被吃掉的饭。

看着那三个被巨大的、名为“我不在”的真相彻底击垮的、我至亲的人。

那句碾过我灵魂的“回家”,原来不是呼唤。

是判决。

他们短暂地回了一下头,看了一眼我曾存在的世界,然后确认了。

我不在。

永永远远地。

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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