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过,秋意渐浓。安国公府庭院内的桂花开了,馥郁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却冲不散那份劫后余生般的沉寂与暗涌的紧绷。
沈知意端坐窗前,指尖缓缓拂过算盘,核对着一本新送来的绸缎庄账目。数字在她脑中飞速流转,勾勒出清晰的盈亏曲线。得益于柳芸娘的精明管理和新花样的持续推出,绸缎庄的利润又攀升了一截。她提笔,在几个无关紧要的损耗条目旁做了细小的批注,姿态专注而娴静,任谁看了,都只当是一位尽心尽责的主母在料理家事。
唯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有多少暗流在奔涌。
顾珩近日愈发忙碌,出入频繁,身上常带着淡淡的酒气和一种刻意压制的亢奋。他与三皇子一系的往来,已从最初的试探,逐渐走向实质性的结盟。书房深夜的密谈,内容已不再局限于抱怨太子,而是开始涉及具体的官员任免、军职调动,甚至…对未来权力分配的隐约勾勒。
沈知意通过整理礼单和核对外院开销,清晰地看到了这种变化。送往三皇子及其心腹府邸的礼物,价值陡增,且多为古玩字画、珍稀药材等不易追踪又极显心意的物件。一些原本中立或倾向太子的中低层官员家中,也开始出现安国公府的“心意”,伴随着顾风或其心腹幕僚的“拜访”。
她知道,顾珩正在织就一张巨大的利益之网,将越来越多的人捆绑到三皇子的战车上。而这张网的许多线头,正悄然经过她的手。
她谨慎地处理着这一切,将每一笔支出都记录得无懈可击,名目冠冕堂皇——贺寿、节礼、文会赞助…绝不留任何可能被指认为“结党营私”的把柄。同时,她也将这些往来对象的姓名、官职、所受礼物的价值,默默记入心中另一本无形的账册。
这日,顾珩难得早些回府,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隐有得色。他挥退下人,在沈知意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正在核对的礼单副本上。
顾珩“三殿下对前日送去的歙砚甚是喜爱。”
他忽然开口,语气似随意,却带着审视。
沈知意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眸,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沈知意“那是夫君眼光独到。听闻三殿下雅好文墨,一方好砚,正投其所好。”
顾珩“不止是砚台。”
顾珩指尖点了点礼单上另一处顾珩“那几幅仿前朝大家的山水画,他也赞不绝口,说是仿者功力深厚,几可乱真。”
沈知意心中微凛。那几幅画并非古物,而是她通过柳芸娘的关系,寻到的一位落魄画师所作,价廉却物美,用于日常打点本最合适不过,竟能入三皇子青眼?是顾珩刻意抬举,还是…
她面上不动声色沈知意“能得殿下青睐,是那画师的造化。也是夫君运筹得当,方能物尽其用。”
顾珩深深看她一眼,忽然道顾珩“三殿下近日欲筹建一座‘文萃阁’,广纳天下才俊,编纂典籍,以彰文治。需一位精于理事、通晓文墨之人总揽庶务。你以为,何人合适?”
沈知意心跳陡然加速。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看似清闲,实则能接触大量文人士子,掌握舆论风向,更是接近皇子的绝佳机会。顾珩此问,是试探?还是真有考量?
她垂眸沉吟片刻,方谨慎道沈知意“此乃大事,妾身岂敢妄议。只是…若论精通庶务、熟知典章,且需身份清贵以免物议,或许…光禄寺少卿周大人较为相宜?听闻周大人乃进士出身,曾任国子监司业,且其岳家与三殿下母族似有旧谊。”
她推举的周大人,确有能力,但其人圆滑中庸,并非顾珩核心圈层。此举既展现了她的“见识”和“用心”,又避开了直接推荐自己人的嫌疑,更点出了人选与三皇子的潜在关联。
顾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思。他显然没料到沈知意对朝中官员的履历背景如此熟悉,且考量周详。
顾珩“周明远…”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半晌,点了点头顾珩“确是可虑之人选。夫人费心了。”
他并未立刻决定,但沈知意知道,她的建议已被听入耳中。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正是她所需要的。
顾珩似乎心情更好了些,难得地多说了几句顾珩“三殿下雄心勃勃,绝非池中之物。日后若得机缘,夫人或可拜见殿下,殿下对精通经济庶务的贤才,亦是颇为赏识的。”
沈知意心中一震,面上却适时地露出受宠若惊又惶恐的神色沈知意“妾身鄙陋,岂敢当殿下赏识?唯有尽心竭力,为夫君分忧罢了。”
顾珩似是满意她的反应,不再多言。
等他离去,沈知意缓缓坐下,指尖冰凉。顾珩的话,像是一根金线抛来,华丽却危险。引荐她给三皇子?是进一步的利用,还是更深的试探?
她绝不会天真地以为,那位野心勃勃的皇子会真心“赏识”一个内宅妇人。她在他眼中,恐怕与一件稀奇的摆设、一只会算账的灵宠无异。
但这也意味着,她的价值正在提升,她的活动空间或许能进一步扩大。
必须更加小心。她提醒自己。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香气愈浓,陷阱愈深。
她唤来云袖,低声吩咐:“让芸娘近来格外留意‘惠丰号’与各家府邸的往来,尤其是与三皇子府或周边人物有牵扯的,无论巨细,皆报与我知。”
暗香浮动,棋局又添新子。她需得看清,这香气之下,究竟是通往更广阔世界的蹊径,还是令人万劫不复的迷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