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黄昏窥见向羽深藏的心事后，沈蓁心里便多了份沉甸甸的牵挂。她翻阅了一些过去的训练伤病记录，零星的信息拼凑出他右肩旧伤的大致情况——那是多次高强度训练和任务中累积下来的劳损，一次严重的脱臼后未能彻底休养留下的病根。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海岛上弥漫着浓重的、湿凉的晨雾。沈蓁比往常更早醒来，鬼使神差地，她绕到了侦察排宿舍楼后的器械训练场。
雾气朦胧，能见度很低，但单调而重复的声响却穿透雾气，清晰传来。
“嘿！”“嗬！”
沉重的喘息声，伴随着肉体撞击沙袋的闷响，一下，又一下，规律而执拗，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
沈蓁悄悄靠近，透过奶白色的雾气，看到一个模糊却熟悉的高大身影。
向羽。
他只穿着被汗水浸透的背心，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正对着一个沉重的沙袋进行着攻击。但他的动作并非完全均衡——左拳凌厉，右拳的力量同样凶悍，却在每一次全力击出后，右肩会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下沉，以及一个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轻微蹙眉的瞬间。偶尔，他会改用左肩或腿部进行冲撞，但那右拳，依旧在一次又一次地挥出，仿佛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他的右肩，那片区域的皮肤明显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甚至能看到旧伤留下的细微疤痕轮廓，在剧烈的肌肉贲张下若隐若现。
雾气在他周身蒸腾，那是汗水遇到冷空气形成的白汽，让他看起来像一头在云雾中搏杀的困兽，疯狂，孤独，又带着令人心悸的执着。而他攻击的重点，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倾向那负有旧伤的右半身。
沈蓁没有出声，也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雾气的边缘，看着他。他全神贯注，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这就是他日常的清晨吗？在所有人醒来之前，他已经在这里榨干自己最后一分力气，用这种近乎折磨的方式，去锤炼他那负有旧伤的身体，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为了不再留下任何遗憾。
看了多久？五分钟？十分钟？直到天色又亮了一些，雾气稍散，操课起床的号角即将响起。
向羽终于停了下来，主要是右臂先垂了下来，他用左手撑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他抬起左手，用力地揉捏着自己明显僵硬红肿的右肩三角肌区域，表情在汗水和雾气的遮掩下看不太清，但那个动作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揉了揉右肩，然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穿透尚未散尽的薄雾，精准地锁定了站在不远处的沈蓁。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极罕见的错愕和狼狈，像是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窥见。但随即就被更深的冰冷和戒备覆盖。他站直身体，下意识地将右肩往后收了收，肌肉依旧紧绷，带着训练后的热度和未散的攻击性。
“沈军医。”他开口，声音因为剧烈运动而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有事？”
沈蓁的心跳有些快，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像是偶然路过：“向排长，早。我来……晨跑，听到声音就过来看看。”她顿了顿，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他正在微微颤抖、明显不适的右肩上，“你的肩膀……旧伤不适合这种强度的刺激。”
向羽的眉头瞬间拧紧，眼神更冷了几分。他活动了一下右肩，那动作看起来有些勉强，语气硬邦邦的：“我心里有数。”
又是这句话。
沈蓁抿了抿唇，心里那点因为窥见秘密而产生的微妙情绪，瞬间被医生的责任感压过。她走上前几步，从运动服口袋里掏出一小管专门针对陈旧性肌肉劳损和消炎镇痛的药膏——这是她昨晚下意识特意准备的。
“这个药膏，针对陈旧伤效果比较好，能缓解深度劳损带来的炎症和疼痛。”她递过去，声音在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温和，“尤其是肩关节这种复杂部位，过度冲击只会让肌腱和滑囊的情况更糟。”
向羽看着她递过来的药膏，又看看她被雾气沾湿的发梢和清澈却坚持的眼睛，没有立刻接。他下颌线绷得很紧，像是在对抗什么。
沉默在潮湿的空气中蔓延。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复。
最终，他伸出了左手——而不是那只不适的右手，接过了药膏。他的指尖因为刚戴过拳套又大力击打而有些破皮泛红，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潮湿的汗意，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的手指。
“……谢谢。”他的声音低沉，依旧没什么情绪，但那个短暂的停顿和这两个字，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客套能力。
他将药膏攥在左手手心，那小小的管子在他宽大的掌心里显得微不足道。
“记得用。重点揉开肩峰下和关节囊周围。”沈蓁补充了一句，语气尽量专业，不带多余情绪，“不然炎症加重，活动受限，会影响你后续所有训练计划。”
向羽像是被“影响训练计划”这句话戳中了，他抿着唇，极快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生硬地转身，用左手抓起搭在单杠上的作训服外套，有些别扭地搭在左肩上，大步流星地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逐渐稀薄的雾气里，仿佛刚才的相遇只是一场幻影。
沈蓁站在原地，还能听到他离开时带起的风声，以及空气里残留的、属于他的汗水和力量的味道。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轻轻握了握。
他接受了，虽然依旧别扭，甚至带着防备。
但至少，关于他那固执的右肩旧伤，她终于有机会做点什么了。
起床号嘹亮地响起，划破了海岛清晨的宁静。新的一天开始了，兽营即将再次沸腾。
沈蓁深吸了一口清冽潮湿的空气，转身，朝着卫生所的方向慢跑起来。
她的心情，比这晨雾更加复杂，却也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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