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两小时，对保障点的大多数人而言是喘息的机会，但对沈蓁来说，时间却在担忧中缓慢爬行。她检查了所有药品库存，重新消毒了器械，甚至帮着炊事班看了两个肚子不舒服的兵——只为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那片漆黑雨夜里穿梭的人。
时间一到，几乎分秒不差，电台里传来了侦察排准时出发继续执行穿插任务的报告。沈蓁听着那冷静无波的通报，仿佛能想象到向羽是如何面无表情地压下所有疲惫和不适，强行唤醒每一根肌肉纤维，带着他的人再次投入冰冷泥泞的丛林。
雨停了，但丛林深处的夜，寒意更重。
后半夜相对平静。沈蓁靠在折叠椅上，裹着军大衣，勉强打了个盹。天蒙蒙亮时，她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呻吟惊醒。
“沈医生！快看看！”
她猛地站起身，看到巴郎和另一个壮实的兵（像是张冲）半扶半架着一个人冲进帐篷。被架着的人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右臂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软软地垂着——是脱臼。
“怎么回事？！”沈蓁立刻上前检查。
“妈的！下陡坡的时候脚滑了，用手撑地，结果……”张冲骂咧咧地解释，一脸懊恼。
“别废话！固定他！”巴郎低吼，用力稳住伤兵。
沈蓁手法熟练地检查肩关节，确认是常见的肩关节前脱位。“忍一下，很快就好。”她声音冷静，示意巴郎和张冲配合固定伤兵身体，自己则采用熟练的牵引回旋法。
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微闷响和伤兵一声短促的惨叫，脱臼的肩关节复了位。
伤兵瘫软下来，大口喘气，脸上的痛苦明显减轻。
沈蓁快速给他上了固定吊带，又开了消炎镇痛药。“二十四小时内冷敷，之后可以热敷。固定至少保持一周，绝对不能再用力。”她叮嘱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帐篷外。
天光微熹，丛林里弥漫着破晓的湿冷雾气。陆续有完成夜间任务的零星小队返回保障点，个个疲惫不堪，瘫倒在临时铺位上就能瞬间睡着。
但没有侦察排的影子。
直到天色大亮，朝阳穿透稀疏的林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电台里才再次传来向羽嘶哑却依旧稳定的声音，报告他们已抵达最终目标区域，完成预设情报点侦查，正在返回。
保障点忙碌起来，准备接收这批最后归建的勇士。
当侦察排的人影终于出现在保障点边缘时，景象堪称惨烈。每个人都是一身凝固的泥浆和破损的伪装，脸上带着透支后的麻木，脚步踉跄，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完成任务后的灼热光芒。
蒋小鱼几乎是拖着一条腿在走，巴郎额头多了道血口子，张冲搀着一个崴了脚的兵……
向羽走在最后。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昨夜的高强度穿插和暴雨只是寻常拉练。但他脸上的疲惫之色最重，嘴唇干裂缺乏血色，尤其是右边身躯——整个右肩明显塌陷下去，作训服右肩部位的颜色比其他地方深暗许多，那是被雨水、汗水和可能渗出的组织液反复浸透又半干后的痕迹。他的右臂几乎是不自然地紧贴着身侧，每一次迈步，右肩都会产生极其细微的、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
他一进入保障点，冰冷的目光立刻扫过全场，清点人数，确认状态，然后才看向迎上来的沈蓁，声音沙哑得几乎只剩气声：“汇报伤亡情况。”
“大部分是轻伤，都已处理。重伤员昨夜后送，情况稳定。”沈蓁快速回答，目光紧紧锁着他的右肩，“向排长，你需要立刻处理一下你的肩膀。”
向羽像是没听见，继续下达指令：“巴郎，带人补充食物和水，原地休整一小时。蒋小鱼，统计装备损耗……”
“向羽！”沈蓁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急迫，甚至打断了他，“你的肩膀必须立刻处理！这不是建议，是医嘱！”
她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士兵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惊愕和担忧。
向羽的命令戛然而止。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沈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深处甚至有一丝被她当众顶撞的恼怒。但他看到了她眼底不容置疑的坚持和担忧，那情绪如此直白，与他平日接触的任何人都不同。
僵持。空气仿佛凝固。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点耐性般，哑声道：“……先处理他们。”
沈蓁知道这已是极限妥协。她立刻转身，加快速度处理其他伤兵，但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那个走到角落、沉默坐下的身影。他没有躺下，只是背靠着一个物资箱，左臂搭在屈起的左膝上，右臂依旧僵硬地垂着，头微微后仰，闭上了眼睛，眉头却死死拧在一起。
快速处理完最后一个扭伤，沈蓁立刻提起药箱，走到他面前蹲下。
他没有睁眼，但紧蹙的眉头动了一下。
“我得检查一下。”沈蓁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不容商量的专业口吻。
他没有回应，算是默许。
沈蓁小心翼翼地剪开他右肩早已僵硬破损的作训服袖子。布料黏在皮肤上，揭开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整个右肩三角肌区域肿胀得骇人，皮肤呈现一种暗紫红色的淤斑，摸上去烫得像火炭，原有的旧伤疤痕被肿胀撑得发亮。关节轮廓几乎消失，显然炎症和积液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她昨天给他的那个防水袋，原封不动地塞在他左侧胸口的口袋里，被泥水浸透，根本不曾打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沈蓁的心头，是气恼，是无奈，更多的是心疼。他怎么就能对自己狠到这种地步？！
她强压下情绪，拿出冰袋，用毛巾包好，轻轻敷在他滚烫肿胀的肩头。
冰冷的刺激让他浑身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睫剧烈抖动了几下，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额头的冷汗瞬间沁出更多。
沈蓁看着他忍痛的样子，手下动作尽可能放轻，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
这个固执到极点的男人，仿佛一台只知道向前、从不停歇、也从不自我维护的战争机器。而她的药膏和叮嘱，在这场残酷的演练和他更残酷的意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晨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在他汗湿、苍白却依旧冷硬的侧脸上。
沈蓁知道，这场演练或许即将结束，但对他身体的“治疗”和与他固执的“较量”，还远远看不到尽头。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微不可闻，消散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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