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退溃兵带来的振奋,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并未持续太久。
夜色深沉,寒风依旧,现实的冰冷很快重新包裹了这座孤岛般的小村庄。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围坐众人脸上残留的激动与更深重的疲惫。
兴奋过后,是更加清晰的认知——他们只是吓跑了一群饿疯了的丧家之犬,而非真正击败了敌人。
望州已破,狄兵肆虐,更大的灾难如同悬顶之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苏婉将最后一点野菜糊糊分完,陶锅里刮得干干净净。
她看着手里记录粮食的陶片,眉头紧锁,低声道:“就算是最省,也只够三天了。”
一句话,让刚刚升温的气氛又冷了下去。
狗娃娘搂着怀里已经睡着、却还下意识抓着那件小皮甲的儿子,忧心忡忡地开口:“沉哥儿,石老哥,咱……咱接下来咋办?一直躲着,也不是个法子啊……”
所有人都看向陆沉和石虎。
不知不觉间,这两人已成他们的主心骨。
石虎包扎好的胳膊又渗出血迹,他浑不在意地用另一只手搓着地面上的土砾,阴沉着脸:“躲?往哪儿躲?这世道,哪儿都不安全。离了这工事,外面随便一股流寇溃兵,都能把咱们吞得骨头都不剩。”
他抬头,目光扫过众人:“要想活,就得把这庄子守成一块啃不动的骨头!让谁想来咬一口,都得崩掉几颗牙!”
道理都懂,可如何守?
粮食告罄,人心能撑多久?
陆沉一直沉默着,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
火星升腾,明灭不定,映得他侧脸轮廓越发冷硬。
忽然,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粮食,我去弄。”
所有人都是一愣。
“你去哪儿弄?”石虎猛地看向他,“这方圆几十里,除了逃荒的,就是土匪和狄人!抢?咱们这点人,出去就是送死!”
“不抢。”
陆沉丢下树枝,站起身,“等。”
“等?”
众人不解。
“等落单的,等送死的。”
陆沉的目光投向漆黑的荒野,眼神冰冷得像手中的弯刀,“狄人的游骑,溃散的败兵,总有掉队的,总有落单的。他们身上,有干粮,有兵器,有皮甲。”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显森寒:“他们想吃掉我们,我们……也能反过来,吃掉他们。”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沉。
主动去猎杀狄兵或溃兵?
这想法太过疯狂,太过骇人!
石虎瞳孔微缩,死死盯着陆沉,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人。
他从陆沉眼里看不到一丝虚张声势,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和……饥饿。
对生存资源的饥饿。
“你疯了?!”
一个老汉颤声道,“那是狄人!是兵爷!咱、咱怎么打得过……”
“落单的,受伤的,就没那么可怕。”
陆沉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他们从望州来,一路追杀抢掠,不会太警惕一个荒废的小村子。我们熟悉地形,有工事,有准备。以有心算无心,就有机会。”
他看向石虎:“石叔,你带人守好庄子,夜里值守再加一倍人手,篝火弄暗些,别太显眼。”
他又看向人群中几个今日表现最悍勇、分到新皮甲的汉子:“黑子,牛二,山槮,你们三个,明天跟我出去。”
被点到的三人身体一僵,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但迎着陆沉那双不见底的眼睛,又看看身上崭新的皮甲,最终一咬牙,重重点头。
“沉哥儿,俺跟你去!”
“算俺一个!”
陆沉最后看向苏婉:“看好家。我们回来之前,谁叫门都别开。”
苏婉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手指紧紧攥住了记录物资的陶片。
这一夜,无人能安眠。
第二天天色未亮,陆沉便带着黑子三人悄然出了庄子。
四人皆穿着皮甲,黑子和牛二拿着磨利的腰刀,山槮则扛着一柄缴获的、还算完整的铁矛。
陆沉腰后别着弯刀,手里拿着的却是一张简陋的自制短弓——是用缴获的马鞍上的韧木和皮绳勉强凑成的,还有几支粗糙的箭矢。
他们如同幽灵般融入黎明前的黑暗,借着地形掩护,向西面——望州方向摸去。
石虎站在工事后,目送他们消失,独眼眯成一条缝,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这是在刀尖上跳舞,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守,是等死。
搏,或许有一线生机。
这个沉默的年轻匠人,比他想象得更狠,更大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庄子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每个人做事都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望向西面。
日头渐渐升高,又渐渐偏西。
就在担忧和绝望快要将所有人吞噬时,西面终于出现了几个踉跄的身影!
“回来了!沉哥儿他们回来了!”
瞭望的人声音带着哭腔大喊。
庄子门迅速打开一道缝隙。
陆沉四人回来了,人人带血,黑子胳膊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被山槮搀扶着,牛二一瘸一拐,脸上多了条血口子。
陆沉走在最前面,皮甲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点,脸色苍白,但眼神亮得骇人。
他们身后,拖着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看装束,是狄人游骑!
除此之外,还带回来两个破旧的皮囊,以及几柄染血的弯刀和一张制式弓!
“快!关门!”
陆沉低吼。
门迅速关上。
四人几乎虚脱地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我的娘啊……”
村民们围上来,看着那两具狄人尸体,吓得连连后退,又惊又惧地看着陆沉四人。
苏婉赶紧上前,查看黑子的伤势,手忙脚乱地帮他止血包扎。
“遇、遇上两个落单的狄人探马……”
牛二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述说,“差点就回不来了……沉哥儿用那破弓射瞎了一个的眼……俺们才扑上去……”
过程显然极其凶险,绝非他几句话这般轻描淡写。
陆沉默默地将那两个皮囊扔在地上。
皮囊打开,里面是些肉干、硬得硌牙的面饼,还有一小袋盐!
粮食!
虽然不多,但却是实实在在能续命的东西!
他又拿起那张缴获的狄人制式弓,比他那张简陋的短弓好了不知多少倍,箭壶里还有十几支锋利的箭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点粮食和崭新的武器上,呼吸变得粗重。
恐惧依旧存在,但另一种更炽热的情绪,开始悄然滋生。
他们……居然真的杀掉了两个狄人!
还抢回了粮食和武器!
陆沉站起身,虽然疲惫,腰背却挺得笔直。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因脱力而低哑,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
“看见了?”
“狄人也是肉长的,刀子捅进去,一样会死。”
“他们抢我们的,杀我们的。”
“现在,我们也能抢他们的,杀他们的。”
他弯腰,捡起一块沾着血的狄人肉干,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用力咀嚼,仿佛在咀嚼那些施加于身的苦难和恐惧。
然后,他将剩下的肉干,递给了受伤最重的黑子。
“吃。”
他只说了一个字。
黑子愣了一下,看着那块带着血的肉干,又看看陆沉毫无表情的脸,猛地接过,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眼泪混着血水一起流下,却不是因为疼痛。
陆沉不再看其他人,拿起那张狄弓和箭壶,走到一边,默默擦拭检查起来。
篝火再次燃起。
火光下,那两具狄人尸体被拖到远处掩埋。
缴获的粮食被苏婉小心地收起来定量分配。
新缴获的武器被传递着观看,人们触摸着那冰冷的刀锋和坚韧的弓臂,眼神越来越亮。
恐惧仍在。
但一种名为“反抗”的星火,已在最深的黑暗里,被血腥与勇气悄然点燃。
虽然微弱,却固执地开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