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的话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每一个绝望的村民头上，激得他们浑身一颤。
败了的下场。
那无边无际的流民潮，那被随意屠戮的惨状，那钉在拒马上的冰冷箭矢……
一切都在赤裸裸地宣告着这个乱世最残酷的法则。
短暂的死寂后，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东西在陆家庄弥漫开来。
恐惧并没有消失，而是被一种更极端的东西压了下去——要么像猪羊一样被宰杀，要么就豁出命去，给自己磨出能咬人的牙！
石虎第一个挣扎着站起来，他走到陆沉身边，看着地上那支狄箭，弯腰，用没受伤的手把它拔了出来，掂了掂，眼神里属于老兵的凶悍被彻底激活。
“娘的……”
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沙哑却带着狠劲，“狄崽子的箭，是好东西。”
他转向那些还在发懵的村民，吼道：“都他妈聋了？沉哥儿的话没听见？想活，就别杵着等死！能动弹的，都给老子滚过来！”
这一次，没有人犹豫。
男人们，女人们，甚至半大的孩子，都红着眼睛，咬着牙，默默地聚拢过来。
他们看着陆沉，看着石虎，看着那支箭，眼神里最初的恐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陆沉不再多言。
他将那柄磨得锋利的弯刀插回腰后，直接开始分派。
“所有人，分成三队！”
“一队，跟石叔！把村口所有拒马、荆棘墙，再加固！加厚！加高！土坡不够陡就继续挖！陷坑不够深就继续掘！按石叔说的做！”
“二队，跟我！清理所有缴获的兵器，磨快！皮甲破损的，拆了改！能用的铁片、皮子，一点不许浪费！赶工！再做五件皮甲出来！”
“三队，女人和孩子，由苏婉领着！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集中起来，定量！烧水！准备绷带！再去采所有能吃的野菜、草根！快！”
命令一条条发出，清晰冷硬，不容置疑。
整个陆家庄像一架被强行启动的生锈机器，每一个零件都疯狂地转动起来。
石虎带着一队人，如同疯魔般扑向村口的工事。
锄头、木棍、甚至双手并用，拼命地挖土，垒石，加固拒马。
没有人喊累，汗水混着泥土淌下，很快湿透了衣背。
石虎拖着伤臂，亲自示范如何布置才能更有效地阻碍骑兵冲锋，如何利用角度最大化杀伤。
呵骂声、泥土翻飞声、沉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陆沉所在的区域，火星四溅。
简陋的磨石摩擦着缴获的刀剑、枪头，发出刺耳的噪音。
人们蹲在地上，拼命地打磨着手里能称之为武器的一切。
陆沉亲自操刀，将那些破损皮甲上还能用的部分快速拆解，按照他改进后的样式，指导着几个手巧的妇人进行缝补和加固。
动作必须要快，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皮革的味道。
苏婉那边同样忙碌。
几个大陶罐被架起，烧着开水。
女人们将所剩不多的粮食小心翼翼地计量分配，孩子们被派去四处挖掘一切可能入口的植物根茎。
苏婉快速记录着每一样物资，额头渗出汗珠，神色却异常专注镇定。
整个庄子，陷入一种悲壮的、热火朝天的疯狂之中。
没有人说话，只有各种忙碌的声响和粗重的喘息。
之前的绝望和恐惧，似乎都被这疯狂的劳作暂时压制了下去，转化成了一股憋着的、想要冲破什么的狠劲。
一个下午就在这种极限的压榨中飞快过去。
夕阳西下时，村口的防御工事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狰狞坚固，拒马连成了片，陡坡和陷坑构成了死亡地带。
陆沉面前，摆着五件新赶制出的皮甲，虽然依旧粗糙，但结构合理，关键部位闪着寒铁的光泽。
另外还有七八柄被磨得锋快的刀剑，以及十几根削尖淬硬了的木矛。
苏婉走过来，低声汇报：“粮食最多再撑五天，还是按最少的量。水不缺。能吃的野菜挖回来三筐，正在清洗。”
陆沉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拿起一件新皮甲，走到石虎面前，递给他：“换上。”
石虎也不推辞，脱下那件染血的旧甲，换上新甲。
活动了一下，重重一拍胸口铁片：“好！够劲道！”
陆沉又将另外四件皮甲，分给了值守队中表现最悍勇、以及今日劳作最拼命的四人。
那四人接过皮甲，手都在抖，不是怕，是激动，仿佛接过的不是皮甲，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认可和活下去的希望。
“沉哥儿……”
一个分到皮甲的汉子喉咙哽咽，“俺……俺一定守住！”
陆沉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这时，负责瞭望的狗娃突然发出一声压低的惊呼：“西边！又有烟尘！”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难道狄人去而复返？
人们迅速拿起刚刚磨好的武器，扑向加固后的工事后，紧张地望向西边。
烟尘不大，不像大军，也不像流民潮。
渐渐近了，能看到是十几骑，速度不快，队形散乱，马上的人影歪歪斜斜。
等更近一些，众人终于看清——那是十几个溃兵！
穿着破烂不堪、沾满血污的大纪军服，盔甲几乎丢光，武器也残缺不全，人人带伤，脸上写满了疲惫、惊恐和麻木。
他们似乎看到了这个设有工事的小村庄，犹豫着，慢慢靠近。
“是……是我们的人？”
有村民小声嘀咕，带着一丝期盼。
石虎眼神锐利，仔细打量片刻，却猛地低喝：“别动！戒备！”
他压低声音对陆沉道：“看他们的眼神……不像还有军纪的样子。溃兵比马匪好不了多少，饿极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果然，那十几个溃兵在距离工事百步外停下，打量着庄子。
他们的目光扫过那些加固的工事，扫过后面那些拿着兵器、神情紧张的村民，最后落在那些刚刚出炉、还带着烟火气的皮甲和磨亮的刀剑上。
其中一个看似头目的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喊道：“喂！下面的乡亲！我们是望州退下来的边军！行行好，给点吃的，让我们歇歇脚！”
村民们有些骚动，看向陆沉。
陆沉面无表情，上前一步，冷声道：“庄子小，没粮。各位军爷还是另寻他处吧。”
那溃兵头目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小子，别给脸不要脸！爷们儿们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想讨口吃的！你们这又是刀又是甲的，不像没粮的样子！”
他身后的溃兵们也躁动起来，眼神变得不善，手悄悄摸向残破的兵器。
饥饿和绝望，已经让他们褪去了军人的外衣，露出了内里的野兽本性。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石虎握紧了刀，村民们也紧张地举起武器。
陆沉却突然笑了。
那是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笑。
他缓缓抽出腰后的弯刀。
夕阳的余晖落在磨得极致的锋刃上，流淌着一泓刺骨的寒光。
他抬起刀，刀尖遥指那群溃兵，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粮，没有。”
“命，有几条。”
“想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溃兵，一字一句道，“就自己过来拿。”
他身后，所有拿到新皮甲、新磨利武器的村民，仿佛被这句话点燃，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发出压抑的怒吼，手中的兵刃齐刷刷指向外面！
虽然依旧恐惧，虽然身体还在发抖，但那一步踏出，气势已然不同！
那溃兵头目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那一片瞬间亮出的寒光慑住了。
他仔细看着工事后面那些人的眼神，那不再是普通农夫的眼神，里面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拼死一搏的狠厉。
再看看那明显加固过的工事……
他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瞪了陆沉一眼，悻悻地一挥手：“妈的，晦气！走！”
十几骑溃兵调转马头，骂骂咧咧地消失在暮色里。
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工事后的村民们才猛地松一口气，很多人几乎虚脱，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但下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他们……靠着自己，靠着手里的刀，靠着一股狠劲，竟然逼退了十几号溃兵！
虽然只是溃兵，但那是见过血的老兵！
短暂的寂静后，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低低的、压抑的欢呼声响起，很快连成一片。
人们看着手里的武器，看着身上的皮甲，看着身边同样激动不已的同伴，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那不是喜悦，是一种淬火后初显的……锋芒！
石虎看着陆沉，重重哼了一声，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小子，有你的！”
陆沉缓缓收刀入鞘，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西面最后一丝残阳被地平线吞噬。
黑暗降临。
但陆家庄的几堆篝火，却比以往任何一夜都燃得更亮，更旺。
火光跳跃，映亮着一件件新淬的皮甲，一把把新磨的利刃，和一双双逐渐褪去惶恐、开始闪烁出凶光的眼睛。
砺刃，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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