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日子又过去两天。
村口的工事一日比一日更像样,值守的人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硬气,虽然看到远处扬起的尘土依旧会心惊肉跳,但至少不会像最初那样瘫软失措。
陆沉肩头的伤开始结痂,动作利落了不少。他几乎不眠不休,又改出了两件皮甲,给了值守队里最胆大心细的两人。
那柄弯刀被他磨得寒光烁烁,他用边角料和硬木给它配了个简陋的刀鞘,终日带在身边。
石虎的胳膊还不能大力挥动,但他盯训练盯得更紧,偶尔还会拖着伤腿,沿着庄子外围走一圈,查看有没有防御疏漏。
他像一头老狼,用经验和警惕,为这个脆弱的巢穴划出无形的边界。
苏婉的“账本”越来越厚。
她用炭块在陶片、甚至刮平的木片上记录,字迹清秀工整。
粮食还剩多少,哪家出了多少人力,值守轮次,甚至缴获的每一块铁片、每一根皮绳,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偶尔会抬头,看着庄子内外悄然发生的变化,看着那个沉默打磨皮甲或是擦拭弯刀的年轻侧影,眼神复杂。
第三日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闷得人喘不过气。
瞭望的半大小子连滚带爬地冲下来,这次脸上不是面对马匪时的惊恐,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惶然。
“沉哥儿!石叔!不好了!西边…西边来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不是马匪!”
所有人的心瞬间被攥紧。
陆沉和石虎疾步冲上村口最高的土坡,极目望去。
只见西面荒原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浊流,正漫无边际地涌来!
那不是军队整齐的行列,而是彻底溃散的、扶老携幼、哭喊连天的……流民!
人数之多,远超想象,成千上万,或许更多。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身上带着伤,相互搀扶着,哭喊着,麻木地向前奔逃,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可怕事物在追赶。
“是望州方向……”
石虎干涩的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陆沉的心猛地一沉。
望州,边关重镇,终究还是……
流民潮的前锋很快涌到了陆家庄附近。
他们看到这个小小的、有明显防御工事的村庄,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哭嚎着想要涌过来。
“求求你们!给点吃的吧!”
“狄人破了望州!屠城了!快跑啊!”
“孩子快饿死了,行行好……”
哭喊声、哀求声、惊叫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绝望的喧嚣,冲击着陆家庄单薄的防线。
村民们看着外面那些形容枯槁、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同类,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武器,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几个流民试图冲击村口的障碍,被值守的人用长棍惊慌地逼退。
“不能开!”
石虎嘶哑地低吼,眼神锐利如刀,“放进来,我们都得死!粮食不够,他们会抢光一切!后面可能还有狄人的追兵!”
这个道理,陆沉懂。
他的心硬得像手里的刀柄,目光扫过那些疯狂哀求的面孔,最终落在自己身后那些同样惊恐却带着一丝期盼望着他的村民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走到工事后面,用最大的力气喊道:“庄子小,没粮!往东走!去找活路!”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流民的哭嚎里。
但很快,流民潮的主体涌来了。
他们根本顾不上这个小小的村庄,只是被更大的人流裹挟着,麻木地、绝望地向东奔逃。
陆家庄像激流中一块小小的礁石,勉强挡住了冲击,自身也在剧烈震颤。
陆沉死死盯着人流。
他看到断臂的残兵拄着木棍踉跄前行;看到母亲抱着早已冰冷的孩子眼神空洞地奔跑;看到老人摔倒在地上,瞬间被无数只脚踩过,再无声息……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望州城破的血腥味,似乎隔着这么远,已经随风弥漫了过来。
突然,人流中一阵更大的骚动传来!
“狄人!狄人的游骑来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
流民们彻底疯了,拼命向前推挤,踩踏无数!
只见流民潮的末尾,烟尘扬起,数十骑黑甲骑兵如同鬼魅般出现!
他们盔甲鲜明,刀弓齐备,比之前的马匪不知精悍多少倍!
正是北狄的轻骑兵!
他们并不急于冲杀,而是如同驱赶羊群般,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偶尔纵马前冲,用长矛随意挑杀落在后面的流民,或是张弓搭箭,射杀那些看起来稍具威胁的青壮男子,发出残忍的嬉笑声。
这是在虐杀!
是在彻底摧毁所有抵抗意志!
一支利箭尖啸着飞来,“夺”的一声,钉在陆家庄村口的拒马上,箭尾兀自颤抖!
所有村民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真正的北狄正规军!
和马匪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
石虎猛地将陆沉拉低,伏在土坡后,呼吸粗重:“是狄人的哨骑!别露头!”
陆沉的心脏狂跳,手指紧紧抠进泥土里。
他看着那些在远处肆意杀戮的狄人骑兵,又看看身边这些吓得几乎瘫软的村民,再看看自己身上这件改进后却依旧显得无比简陋的皮甲,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个人的勇武,简陋的工事,在这些真正的战争机器面前,可笑得像孩童的沙堡。
一个狄人骑兵似乎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居然设有防御的村庄,策马朝这边奔来一段距离,勒马打量,头盔下的目光冰冷而残忍,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的玩具。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那骑兵看了片刻,似乎觉得这村子太小太破,没什么油水,又或许是有更重要的驱赶任务,最终嗤笑一声,调转马头,重新汇入虐杀的队伍,继续驱赶流民潮向东而去。
恐怖的蹄声和流民的惨叫声逐渐远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浓烈的血腥与绝望。
陆家庄,侥幸又逃过一劫。
但没有人感到庆幸。
村民们瘫坐在地,很多人开始低声啜泣,不是劫后余生,而是看到了真正深渊后的彻底绝望。
连石虎,也靠着土坡,缓缓坐倒,眼神灰败。
他见过狄人骑兵的厉害,知道今天只是运气。
下次呢?
陆沉默默地站起身,走到村口。
那支钉在拒马上的狄人箭矢,尾羽还在微微颤动。
他伸手,用力将它拔下。
箭镞是三棱的,带着血槽,冰冷,锋利,工艺精湛,透着纯粹的杀戮气息。
他握着这支箭,手指用力,几乎要将其捏断。
目光越过荒原,望向西面望州城的方向。
天空似乎都被那里的血与火映成了暗红色。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一片死寂、被巨大恐惧笼罩的村庄。
然后,他举起了手中那支滴着陌生同胞鲜血的箭。
他的声音不高,却因极致的压抑而显得嘶哑沉重,如同冷铁摩擦,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失魂落魄的村民耳中:
“看见了吗?”
“这就是败了的下场。”
“不想变成这样,”
他猛地将箭矢掼在地上,箭镞深深扎入泥土,“就从现在起,把自己当成一块铁,给我往死里淬!”
他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的火焰。
那火焰的名字,叫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