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陆家庄像一具被强行注入生机的垂死躯体，在痛苦和惶恐中，缓慢而坚定地发生着变化。
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和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处后的沉闷躁动。
村口的防御工事不再是那堆可笑的破烂。
被重新立起的拒马用粗绳和削尖的木桩加固，缝隙里塞满了更多带刺的荆棘顽石，变得狰狞可怖。
土坡被简陋的工具削得更陡，甚至还挖了几个浅坑，里面插着削尖的树枝，盖上浮土做伪装——这是石虎咬着牙，拖着受伤的胳膊指挥完成的。
夜里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两堆小小的篝火在村口东西两侧点燃，派了人守着。
值守的人不再是胡乱安排，而是由石虎根据体力、胆识粗略分了组，两人一组，轮流守夜。
手里握着的也不再只是木棍，而是真正见过血的刀。
虽然手还在抖，但眼睛里多了几分警惕，少了几分茫然。
庄子里的人，看陆沉的眼神彻底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沉默寡言的邻居，而是带着敬畏、依赖，甚至是一丝惧怕。
那日他浴血搏命、号令众人的模样，深深烙在了每个人心里。
陆沉肩头的伤草草敷了草药，用破布捆着，动作间依旧会牵出疼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
大部分时间，他都窝在那间土坯房里，对着那堆皮料、铁片和缴获的几件破损皮甲发呆，或者用那些简陋的工具敲敲打打，缝缝补补。
他在改进。
那日搏杀，他身上那件东拼西凑的皮甲救了他一命，但也暴露了太多问题：过于沉重，关节活动不便，防护力参差不齐。
他拆解了马匪的皮甲，发现它们同样粗糙，但结构上略有可取之处。
他尝试着将鞣制得更坚韧的老皮处理得尽量轻薄，关键部位叠两层，用缴获的、磨出刃口的残破铁片进行局部加强，特别是心口、肩背等位置。
连接处不再只用麻绳，而是巧妙地利用皮革本身的韧性进行嵌套结合，增加灵活性。
过程缓慢而枯燥，失败是常事。
但他极有耐心，那双布满茧子和伤痕的手，在此时展现出一种惊人的灵巧和稳定。
火光下，他抿着嘴，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皮革与铁片。
苏婉偶尔会过来，安静地放下一点食物和水，有时会拿着炭块在破陶片上记录着什么——粮食的消耗，工具的损耗，值守的安排。
她很少说话，但会默默观察陆沉的工作，看着那件在火光下逐渐成型的、依旧粗糙却明显更显“专业”的皮甲，眼中时常闪过惊异的光芒。
石虎的伤好得慢，但他闲不住。
白日里，他会一瘸一拐地走到村口空地上，看着那几个被选出来、负责巡逻警戒的半大小子和还算硬朗的老头，眉头拧成疙瘩。
“握刀！手稳点！没吃饭吗！”
“眼睛看远处！耳朵竖起来！不是让你们杵在这里当木头！”
“发现不对，先敲锣！喊人！别他妈自己冲上去送死！”
他的呵斥粗鲁沙哑，却带着战场上学来的、最直接有效的经验。
他甚至简单演示了如何更省力地劈砍，如何利用地形躲闪。
学生们学得笨拙，但没人敢敷衍。
都知道，这是保命的本事。
庄子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忙碌。
恐惧还在，但被转化成了一种具体的行为：加固工事、练习警戒、清点物资、学习保命。
每个人似乎都有了些明确的事情做，这反而冲淡了部分无所适从的恐慌。
这日黄昏，陆沉终于从屋里走出来。
手里拿着两件东西。
一件是他改进后的皮甲，依旧是拼凑的痕迹，但线条更流畅，关键部位的铁片镶嵌得更加合理牢固，整体重量似乎也轻便了些。
另一件，则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那是一件…缩小版的皮甲。
用的都是边角料，但同样缝制得一丝不苟，甚至在心口位置，也嵌了一小块磨得发亮的铁片。
陆沉默默地将那件小皮甲，递给了躲在母亲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的狗娃。
狗娃娘愣住了，手足无措：“沉哥儿，这…这太贵重了…”
“穿着。”
陆沉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不容拒绝，“下次，跑得快些，也能挡一下流矢。”
狗娃怯生生地接过那件小皮甲，眼睛亮晶晶的，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周围几个有孩子的人家，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有感激，更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在心底滋生。
陆沉又将那件改进后的皮甲递给石虎：“石叔，试试。”
石虎接过，掂量了一下，又仔细摸了摸关键部位的加固，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闪。
他二话不说，将那皮甲套在身上，活动了一下胳膊肩膀，虽然动作依旧因伤口而有些滞涩，但明显感觉比之前那件破烂灵活不少。
“好手艺。”
石虎言简意赅地评价，这三个字从他这个老兵嘴里说出来，分量极重。
陆沉没说什么，目光投向远处沉落的夕阳，荒野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而危险。
他知道，一件皮甲，几句训斥，改变不了他们依旧弱小的事实。
马匪或许会来，北狄或许会来，更大的灾难或许正在路上。
但……
他收回目光，看着村里那些虽然依旧面带菜色、却眼中有了些微光的人们，看着身上穿着新皮甲、努力挺直腰背的石虎，看着抱着小皮甲咧嘴傻笑的狗娃。
他转身走回屋里，拿起工具，继续对着火光敲打起来。
这一次，他是在打磨那柄从疤脸匪首手里缴获的弯刀。
刀身质地不错，只是保养极差，沾满血污和锈迹。
粗糙的磨石划过刀锋，发出单调刺耳的声响，一点点剥去锈痂，露出底下寒冷的内核。
火星偶尔溅起，映亮他沉静的双眼。
那里面，不再是最初的麻木，也不是搏杀时的疯狂，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像是在无尽的寒夜荒野里，埋头打磨唯一一根能燃起微弱火光的燧石。
磨刀声持续到深夜，固执地压过了风声。
仿佛在告诉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淬火，尚未完成。
微光，亦可磨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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