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彻底消失在风里,带走的不仅是威胁,还有最后一丝支撑着众人的肾上腺素。
死寂笼罩了村口。
浓重的血腥味和马的腥臊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地上躺着几具扭曲的尸体,暗红的血渗入干涸的土地,凝结成丑陋的斑块。
破损的拒马、散落的荆棘、折断的木棍……一片狼藉,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短暂的残酷。
噗通。
一个刚才还死握着草叉的汉子脱力地坐倒在地,看着自己手上沾的陌生人的血,开始控制不住地干呕。
压抑的哭泣声终于不再压抑,从各个角落里响起,女人们跑出来,寻找着自己的家人,确认安危后,抱头痛哭。
孩子们吓傻了,睁着空洞的大眼睛,缩在大人身后瑟瑟发抖。
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更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所取代。
杀了人,惹了马匪,他们真的还能在这里活下去吗?
那些马匪会不会回来报复?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最终都聚焦到了那个依旧单膝跪在地上的年轻人身上。
陆沉喘匀了气,肩头的伤口疼得钻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
他撑着弯刀,艰难地站起身。
血和泥混在一起,糊在他脸上、身上,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但那双眼里的疯狂狠厉已经褪去,重新变得沉静,只是这沉静之下,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比之前的麻木更深,更重。
他扫视了一圈惨烈的战场和惊惶的村民,声音因脱力和嘶吼而更加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没时间哭!没时间怕!”
他指着地上的马匪尸体:“把这些……拖到村外远处挖坑埋了!血迹用土盖掉!快!”
又指向那几匹受伤或受惊滞留的马匹,还有马匪尸体上剥下的皮甲、武器:“这些,都是能救命的东西!收拾起来!一件不许落!”
他的命令清晰而冷酷,却像是一根主心骨,瞬间将散乱的民心重新聚拢。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人们动起来,忍着恐惧和恶心,开始清理战场,埋葬尸体,收集战利品。
动作笨拙,却异常迅速。
陆沉走到石虎身边。
老兵的胳膊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他正用牙配合着另一只手,试图用破布条草草包扎,额角因疼痛渗出冷汗。
“别动。”
陆沉蹲下,从自己破烂的内衫上撕下相对干净的一条,接过石虎手里的布条,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帮他包扎止血。
他的手指依旧稳定,仿佛刚才的搏杀并未影响分毫。
石虎浑浊的眼睛看着陆沉,这个年轻人脸上混合着血污、稚气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硬。
“你……”
石虎的声音干涩,“以前在军中待过?”那精准打击马腿的手法,绝非普通匠人能有的意识。
陆沉包扎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继续用力系紧布条,勒得石虎闷哼一声。
“待过几天。”
他答得含糊,不愿多提,转而道,“石叔,你歇着,但眼睛得帮我盯着。防着那些东西杀个回马枪。”
石虎不再多问,重重一点头。那股沉寂多年的血性似乎被短暂地点燃后,并未完全熄灭,而是化作了更沉凝的警惕。
他拎着那柄缴获的腰刀,找了个视野稍好的土坡靠着,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村外的荒野。
陆沉又走向那几匹缴获的马。马是重要的资产,更是巨大的麻烦——它们需要草料,更容易暴露目标。但他只是默默检查着马匹的状况,心里飞快盘算。
“沉哥儿……”
王婆子端着一碗浑浊的凉水,颤巍巍地递过来,看着陆沉肩头还在渗血的伤口,眼圈通红,“你这伤……”
“死不了。”
陆沉接过碗,一口气灌下,冰凉的水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股血腥味。
他看向聚集过来的村民,他们脸上依旧写着恐惧,但多了几分信服和依赖。
“马匪可能还会来。”
陆沉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心里一紧,“这里,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
他指着村口:“拒马要重修,要加固!不止一道!土坡要削陡,挖陷坑!夜里要安排人守夜,轮流值守!”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收集起来的、沾着血的“战利品”——几把劣质刀剑、一些破损的皮甲、马鞭、还有那几匹马。
“这些东西,”
他加重了语气,“不是让谁私藏的。刀,给敢用、能用的人!皮甲,给守夜站前面的人!马,用来警戒、报信!”
他看向刚才那几个跟着他一起拼命的老弱和半大孩子,眼神没有任何轻视:“今天,你们救了庄子,救了自个儿。以后,要想活,就得一直这样!男人不够,女人、半大孩子,都得学!学怎么躲,怎么示警,怎么在必要的时候,捅出手里的家伙!”
他的话像锤子,一下下砸在每个人心上。
没有人反对,残酷的现实已经教会他们,陆沉说的是唯一的路。
“沉哥儿,我们听你的!”
狗娃他娘第一个喊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眼神却异常坚定。
“对!听沉哥儿的!”
零星而坚定的应和声响起,逐渐连成一片。
一种悲壮而坚韧的气氛开始取代纯粹的恐慌。
陆沉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他走到那堆战利品旁,拿起一件马匪的皮甲,又拿起自己那件被砍破的皮甲,对比着,摩挲着上面的刀口和血迹,眼神专注,仿佛在审视一件需要修复的器具。
苏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默默递上一块稍微干净的湿布,示意他擦擦脸上的血污。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平静下来,看着陆沉专注研究皮甲侧脸,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我能做些什么?”
陆沉抬起眼,看了看她。这个识文断墨的女子,与这血腥粗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记账。”
陆沉低下头,继续比较皮甲的结构,“有多少粮食,多少工具,多少兵器,谁家出了多少力,守夜怎么轮值。要清楚。”
苏婉微微一怔,随即郑重点头:“好。”
夕阳终于彻底沉下地平线,黑暗吞噬了荒野。
陆家庄里燃起了几堆小小的篝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警惕地闪烁着。
村民们围着火堆,沉默地吃着简单的食物。孩子们依偎在母亲怀里睡着,手里还紧紧攥着小块的尖锐石头。
远处,石虎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守着他的岗位。
陆沉坐在自己屋外的石墩上,就着火光,用缴获的简陋工具和材料,默默缝补、加固着那几件破损的皮甲。
针脚粗犷却异常牢固,每一针都像是在与命运较劲。
肩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火光照亮他一半的脸庞,年轻,却已刻上风霜和决绝。
他手中的皮甲,冰冷而坚硬,但在火光下,似乎又泛着一层微弱而坚韧的光泽。
在这片无边的黑暗和寒冷里,这一点微光,似乎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