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再次吝啬地洒落,照亮了这片彻底被血与火蹂躏过的土地。
尸骸累累,断刃残矢,破碎的工事,焦黑的木料,凝固的暗红色血洼……空气中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硝烟、以及一种肉体烧焦后的诡异糊味。
整个陆家庄,如同一个被强行剖开的伤口,裸露在寒冷的晨风中,惨不忍睹。
死寂。
比厮杀时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幸存的人们从废墟、从工事后、从地窖口挣扎着爬出,个个带伤,衣衫褴褛,脸上覆盖着血污、烟灰和麻木。
他们茫然地站在尸堆中,看着昨日还一同吃饭、一同劳作的邻居亲朋变成冰冷的尸体,眼神空洞,仿佛魂魄也已随之而去。
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开始零星响起,很快便连成一片绝望的悲鸣。
劫后余生的庆幸,远不足以冲抵这巨大的失去和创伤。
陆沉拄着“铁尺”,站在一片狼藉的村口。
那柄新锻的刀已经彻底卷刃崩口,成了一把废铁。
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旧伤叠着新伤,最深的一处在腹部,只是草草用布条勒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
但他依旧站得笔直,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惨烈的战场,扫过那些哭泣或呆滞的幸存者。
石虎拖着一条几乎被砍断的腿,靠在一堵半塌的土墙边,由苏婉帮着重新包扎。
他独眼赤红,看着一具具被抬出的村民尸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一声不吭。
苏婉自己的手臂也缠着渗血的布条,脸色苍白得透明,但她强撑着,用颤抖的手尽可能专业地处理着石虎和其他重伤者的伤口。
她的药箱早已空空如也,只能撕下相对干净的衣襟,用开水烫过勉强使用。
清点的结果令人绝望。
能战之人,算上轻伤还能动的,不足二十。
重伤者七八人,奄奄一息。
妇孺也折损了近三成。
粮食在混乱中被焚毁大半,仅存的些许散落在地,混着血污和泥沙。
工事几乎全毁,武器破损严重。
彻骨的寒意,比刀剑更甚,侵蚀着每一个人。
“沉哥儿……”一个断了胳膊的汉子哽咽着望向陆沉,眼里满是茫然和无助,“我们……我们还能怎么办……”
所有人都看向了陆沉。
这个年轻人,早已在一次次血火中,成为了他们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陆沉默默地弯腰,从一具狄人军官的尸体旁,捡起一柄还算完好的弯刀。
刀柄上沾着黏腻的血。
他用力握住,冰冷的触感似乎稍稍压下了伤口的灼痛。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用嘶哑的声音下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
“埋人。把我们的人,好好埋了。”
“狄人的尸体,拖到远处,烧了。”
“还能用的东西,捡回来。一粒粮,一块铁,都不能浪费。”
“伤者,集中照顾。”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力量,强行将众人从崩溃的边缘拉扯回来。
人们麻木地动起来,像一具具提线木偶,开始处理这血腥的残局。
掩埋同伴时,哭声再次震天动地。焚烧狄人尸体的黑烟滚滚升起,散发出难闻的焦臭。
陆沉走到那晚羌人头领站立的位置,低头查看。
泥土上除了杂乱的血脚印,还有一个清晰的、奇怪的印记,像是某种兽爪和特殊鞋底共同留下的标记,指向东南群山。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用脚将印记抹去。
然后,他走向那间半塌的工棚。
炉火已熄,工具散落一地。
他艰难地弯下腰,捡起那把彻底报废的“铁尺”,看了良久,最终将其投入尚未完全冷却的炉膛中,与那些废铁料放在一起。
——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他又开始收集所有能找到的、破损的兵器、甲片,狄人的,自己的,甚至村民手中彻底断裂的锄头、柴刀。
他将这些冰冷的、沾染着不同主人鲜血的金属,一块块,一件件,沉默地堆放在炉旁。
动作缓慢而坚定,牵动着全身的伤口,但他面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石虎被人搀扶着过来,看着他的举动,嘶声道:“还打?”
陆沉没有回头,依旧整理着那些废铁,声音低沉:“打。”
“拿什么打?人都快死光了!”
陆沉终于停下手,抬起头,望向外面那些正在默默清理废墟、掩埋同伴的幸存者,他们的眼神依旧悲痛,却也在机械的劳动中,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求生的光亮。
“人还没死绝。”
他缓缓道,目光最终落回那堆冰冷的废铁上,眼神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
“铁,也还没化。”
他拉起破损的风箱,将最后一点焦炭投入炉底。
火星溅起,映亮他残破的身躯和冰冷的脸庞。
余烬未冷,淬炼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