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重燃,黑烟裹挟着残留的血腥气,扭曲着升上灰蒙的天空。
叮当、叮当……
单调而沉重的打铁声再次响起,比以往更加缓慢,却带着一种固执的、不肯断绝的韧性。
陆沉赤裸着上身,新旧伤口狰狞交错,每一次抡动铁锤都牵动全身,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沿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滑落,滴在炽热的铁料上,嗤嗤作响。
他在修复那柄缴获的狄人军官弯刀,也在尝试将其他废铁锻造成新的箭簇。
材料匮乏,时间紧迫,他只能追求最基本的杀伤力。
庄子里的其他幸存者,在短暂的崩溃和哀悼后,也被这打铁声强行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掩埋了同伴,焚烧了敌尸,他们开始默默地清理废墟,搜集一切可用的物资。
折断的枪杆削尖了做矛,门板拆了加固临时掩体,甚至狄人破损的皮甲也被剥下,试图缝补。
一种死寂的、近乎麻木的忙碌取代了悲声。
希望渺茫,但停下来,就是等死。
石虎的腿伤很重,无法站立,他便坐在一堆破砖烂瓦上,用磨石拼命打磨着几柄卷刃的腰刀,独眼不时凶狠地扫视着庄子外围,如同受伤却不肯倒下的老狼。
苏婉带着几个伤势较轻的妇人,将最后一点混杂了泥沙的血粮仔细筛出,熬成极其稀薄的糊糊,优先分给重伤者。
整个庄子弥漫着一种绝望与顽强交织的诡异气氛。
午后,派往远处高地瞭望的山槮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脸上血色尽失。
“船!河!河里来船了!”
一句话,让所有人心头猛地一紧!
河?
距离陆家庄十里外,确有一条荒废的古河道,平日只有涓涓细流,但若是上游暴雨,偶尔也能行些小船。
这个季节?
狄人刚过,哪来的船?
陆沉停下手里的铁锤,眼神瞬间锐利如刀:“看清了吗?什么船?多少人?”
“看……看不清太多……”山槮喘得厉害,“三四条……像是糙木板钉的筏子……上面有人影,看衣服……不像是狄人,倒有点……有点像官兵的破号褂……”
官兵?
这个词让众人一愣,随即升起一丝荒诞的希望,但立刻被更深的疑虑压了下去。
望州已破,哪来的成建制的官兵?
溃兵早已见识过,与匪无异。
“戒备!”
陆沉没有丝毫犹豫,冷声下令,“所有人!拿起武器!上工事!”
残存的、还能动弹的村民立刻扔下手里的活计,抓起身边任何能称为武器的东西,扑向那残破不堪的工事后。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疑和恐惧,刚刚经历一场血战,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陆沉抓起那柄刚刚修复、尚且烫手的弯刀,和石虎对视一眼。
石虎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地道:“娘的,没完没了!管他是人是鬼,想来啃一口,就得崩掉牙!”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远远地,可以看到几十个人影,步履蹒跚地沿着古河道的方向,朝着庄子而来。
他们确实穿着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号褂,武器杂乱,许多人带着伤,队伍松散,看上去比之前的溃兵还要狼狈。
但他们的人数,粗略看去,至少有五六十人!
远超现在陆家庄能抵抗的极限!
队伍在距离庄子一里多地外停了下来,似乎也在观察。
过了一会儿,三个看似头目的人脱离了队伍,朝着庄子走来,手中举着一面破烂的旗帜,依稀能辨出是大纪的军徽,但同样残破不堪。
“止步!”
石虎隔着老远,用尽力气嘶哑怒吼,“再往前一步,放箭了!”虽然他们根本没几支箭。
那三人停下脚步。
为首的是个满脸络腮胡、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虽然同样狼狈,但眼神却带着一股溃兵所没有的凶悍和审视。
他打量着残破的陆家庄,看着工事后那些紧张万分、伤痕累累的村民,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对面的乡亲休要误会!”
络腮胡汉子扬声喊道,声音沙哑却洪亮,“我等乃是大纪镇北军左营残部!望州突围出来的!不是匪类!”
镇北军?
望州突围?
村民们一阵骚动,惊疑不定。
镇北军是边军精锐,若真是他们,倒是……可是……
陆沉眉头紧锁,扬声回应,声音冰冷:“既是官兵,不去收拢残部抗击狄虏,来我这荒村何事?”
那络腮胡汉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怒意,但很快压下,继续道:“这位兄弟所言极是!我等正欲前往后方重整!只是兄弟们伤亡惨重,粮草兵器尽失,望乡亲们念在同为纪人的份上,施舍些粮草药物,我等感激不尽,必有后报!”
话说得客气,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贪婪和身后那几十双饿狼般的眼睛,却让陆沉心中警铃大作。
施舍?
这世道,哪有官兵向百姓“施舍”的?分明是巧取豪夺!
石虎显然也看出了门道,低声咒骂:“屁的后报!就是想抢!”
陆沉沉默片刻,缓缓道:“庄子刚遭狄人洗劫,粮食已被抢光烧尽,我们自己都朝不保夕,实在没有余力相助。各位军爷还是另寻他处吧。”
那络腮胡汉子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显然不信,目光扫过庄子内外那些还没来得及完全清理的狄人尸体和战斗痕迹,嘿然冷笑:“刚遭洗劫?我看乡亲们倒是好本事,还能杀退狄人,缴获颇丰啊?”
他话音未落,身后那几十个“溃兵”仿佛得到信号,缓缓向前逼近了几步,手中的兵器隐隐抬起,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工事后的村民们顿时一阵慌乱,刚刚经历血战的他们,再也无法承受再一次攻击了!
陆沉的心沉到了谷底。
果然是来者不善!
他握紧了弯刀,正欲强硬回绝——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突然从东南方向的山林里射出,并非射向任何人,而是高高地射入天空,然后炸开一团小小的黑烟!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齐齐望向东南方。
那络腮胡汉子脸色也是猛地一变,惊疑不定地看向那边茂密的山林,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惧?
山林寂静,再无动静。
只有那团小小的黑烟在空中缓缓飘散。
仿佛是一个无声的警告。
络腮胡汉子脸色变幻不定,他死死盯着山林的方向,又看看严阵以待、虽然残破却透着一股狠劲的陆家庄,最终,他狠狠一跺脚,脸上挤出一個难看的笑容:
“罢了!既然乡亲们也有难处,我等就不强求了!告辞!”
说完,竟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两个手下快步退回本阵,然后领着那几十个“溃兵”,如同见了鬼一般,迅速沿着原路退去,甚至比来时速度更快,仿佛生怕慢了一步。
转眼间,这群不速之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陆家庄众人,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头脑。
“怎……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突然就跑了?”
狗娃结结巴巴地问道。
石虎独眼眯起,望向东南山林,那里依旧寂静无声。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沙哑道:“是那支响箭……他们怕的不是我们……”
陆沉默默地看着溃兵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脚下——不知何时,一枚用兽骨粗糙磨制的箭簇,静静地躺在他前方的土地上,箭簇尾部,绑着一小截熟悉的、打着古怪绳结的皮绳。
他弯腰捡起箭簇,冰凉的触感传来。
羌人。
又是他们。
这一次,甚至没有露面,只用一支响箭,一枚骨簇,就惊退了数十名心怀叵测的溃兵。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一次又一次地示警、相助,却从不靠近,从不交流。
陆沉握紧那枚骨簇,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幽深神秘、仿佛隐藏着无尽秘密的山林。
惊弓之鸟,岂止是那些溃兵。
他们这座风雨飘摇的庄子,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