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冰冷的骨簇,如同羌人无声的凝视,静静躺在陆沉掌心。
溃兵退去,危机暂解,但庄子里的气氛并未轻松,反而更加凝重。
羌人一次又一次的干预,像是一双看不见的手,将他们推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他们到底图什么?”
石虎啐了一口,独眼死死盯着东南群山,仿佛想穿透那层层叠叠的山影,“帮我们?老子不信这世上有白吃的饭!”
苏婉轻轻擦拭着臂上的伤口,低声道:“杂记里说,羌人极重‘山缘’。或许……我们无意中做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他们看重的东西?”
看重的东西?
陆沉目光扫过残破的庄子,除了血、废墟和一群挣扎求存的人,一无所有。
他握紧骨簇,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静。
无论羌人目的为何,现实是,没有他们,陆家庄早已覆灭两次。
而狄人大军虽过,小股游骑和溃兵的威胁仍在,庄子再也经不起任何冲击。
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破土而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动伤口,让他闷哼一声,但眼神却亮得骇人。
“石叔,清点还能动的人,能拿动的兵器。”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苏婉,把剩下的所有干粮集中起来。”
“你要干什么?”
石虎猛地看向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陆沉转头,目光如刀,直指东南群山。
“他们不出来,我们就进去。”
“进去?”
石虎几乎跳起来,腿伤让他一个趔趄,“你疯了!那是羌人的地盘!深山老林,野兽毒虫不说,那些老古板排外得很!进去送死吗?”
“待在这里,同样是等死!”
陆沉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他指着周围的一片狼藉,“粮食没了!药没了!人快死光了!下次再来一波狄狗或者溃兵,我们拿什么挡?拿命填吗?填得完吗?!”
他的怒吼在废墟上空回荡,所有幸存者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怔怔地看着他。
陆沉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扫过一张张茫然绝望的脸,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用力,如同锤击:“羌人为什么帮我们?不知道!但他们有粮,有药,熟悉山林,能逼退狄人!这就是机会!唯一的机会!”
“去求他们?去换?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比在这里烂掉、等死强!”
他猛地将手中的骨簇举起:“他们给了这个!这就是路引!”
人群中一片死寂。
陆沉的话像刀子一样剥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恐惧依旧存在,但对生存的渴望,以及连日来被死亡磨砺出的最后一丝血性,开始压过恐惧。
“沉哥儿……俺跟你去!”
黑子挣扎着想从草铺上坐起来,脸色惨白却眼神决绝。
“还有俺!”
“算我一个!大不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陆续有人站出来,大多是伤势较轻、还有些力气的青壮,眼神中燃烧着绝望催生出的孤勇。
石虎看着这一幕,独眼剧烈闪烁,最终重重一跺脚(伤腿疼得他龇牙咧嘴):“妈的!老子这条烂命早就赚了!要去一起去!真要是圈套,老子也能剁下他们几根手指头!”
苏婉上前一步,将一个小小的、瘪瘪的皮囊递给陆沉,里面是仅存的所有干粮:“小心。”
陆沉接过皮囊,深深看了她和残存的乡亲一眼,重重点头。
没有多余的告别。
陆沉、石虎,以及挑选出的五个还算硬朗的汉子,组成了一支小小的、伤痕累累的队伍。
他们带上所有还能用的武器——三把腰刀,两柄铁矛,陆沉的弯刀,以及那张缴获的狄弓和仅剩的七支箭(包括那支骨簇箭)。
迎着初升的朝阳,这支小小的队伍,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残破的庄子,走向那片迷雾笼罩、吉凶未卜的深山。
山路崎岖难行,对于一群伤者更是折磨。
每走一步,石虎都疼得冷汗直流,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没人抱怨,所有人都咬紧了牙关,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林中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他们粗重的喘息声。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们。
陆沉走在最前,手握弯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任何可能的痕迹。
他依循着那晚羌人消失的方向,以及某种冥冥中的直觉。
走了约莫小半日,深入山林,四周越发幽深寂静。
突然,前方带路的陆沉猛地停下脚步,举起拳头示意。
众人立刻紧张地伏低身体,握紧武器。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巨树虬根下,静静地放着一个小巧的、用新鲜藤条编织的篮子。
篮子里,放着几块烤熟的、散发着肉香的块茎,还有一小捆新鲜的止血草药。
依旧无人。
仿佛山林的精灵,早已预知了他们的到来,并留下了“礼物”。
石虎喉咙滚动了一下,独眼中惊疑更甚。
陆沉默默上前,检查了一下篮子和食物,确认无毒。
他拿起一块烤块茎,掰开,分给众人,自己率先咬了一口。
然后,他对着空旷的山林,用尽力气,抱拳行礼,朗声道:“陆家庄陆沉,谢过山中朋友屡次援手!庄中危殆,特来拜会,恳请一见!”
声音在林间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呜咽。
陆沉并不气馁,他示意大家原地休息,处理伤口,补充体力。
他自己则靠着树干,目光如炬,继续观察着四周。
休息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突然,侧前方的密林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鸟喙叩击树干的声音。
嗒,嗒嗒。
陆沉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瘦小的、穿着兽皮的身影,如同猿猴般灵巧地蹲在一根高高的树枝上,正看着他们。
见陆沉望来,那人影伸出手指,指向密林深处的一个方向,然后再次消失不见。
引路!
陆沉不再犹豫,立刻起身:“跟上!”
队伍再次启程,朝着那个方向深入。
越往里走,树木越发高大浓密,光线昏暗,几乎难辨方向。
但总会在他们即将迷失时,前方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或许是一块摆成特殊形状的石头,或许是一根折断的、指向特定方向的树枝——会出现新的标记。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引导着他们。
终于,在穿过一片几乎无法通行的荆棘丛后,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隐蔽的山谷入口,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仅容一人通过。
谷口站着两个身材高大、脸上涂着油彩、手持古朴长矛的羌人战士,眼神冰冷而警惕地注视着他们。
为首的,正是那晚那个眼神锐利如鹰的老羌人头领。
他目光扫过陆沉等人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眼神倔强的模样,最后落在陆沉手中那枚骨簇上,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侧开身,用长矛指向山谷内。
示意他们进去。
陆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和激动,握紧弯刀,第一个迈步,走向那未知的、可能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山谷。
砺刃已久,终向山行。
是获得生机,还是踏入另一个绝地?
答案,就在这山谷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