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轻忧转身背对我们时，指尖在药柜上用力按出几道浅痕。
药阁里静得能听见他压抑的呼吸，那声息里裹着的苦涩，像陈年的药渣，沉在空气里化不开。
我捧着温热的药碗，看着他银发垂落的弧度——方才他递药时，袖摆扫过我的手腕，那瞬间的触感竟让我想起一片极寒的冰原，有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风雪里，等了很久很久。
“这药得趁热喝。”他再次转过来时，眼底的波澜已敛得干净，只剩惯常的温和，可我分明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像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
风恋晚大大咧咧地凑过去看药炉：“前辈，这药要熬多久啊？我闺蜜最怕苦了。”
沐轻忧的目光掠过我，落在跳动的炉火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快了。有些东西，火候到了，自然就熟了。”他指尖拂过炉边一枚刻着莲纹的玉佩，那玉佩色泽暗沉，像是被摩挲了千年，“就像等一个人，等得再久，也总得信天道有常。”
我握着药碗的手一紧，翡翠绿的眼眸里映出他侧脸的轮廓。
不知为何，“天道”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心里，让我突然想起一片崩塌的祭坛，碎冰里沉睡着樱粉色的长发，还有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喊着谁的名字……
“柔儿？”沐轻忧忽然唤我，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我猛地回神，对上他望过来的眼。那银灰色的眸子里，藏着一片我看不懂的荒芜，像千年未开的冰封之地。
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接过我喝空的药碗，转身走向药炉，背影在火光里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
风恋晚碰了碰我的胳膊：“你看他，是不是有点可怜？”
我望着那抹背影，心口莫名一抽。
药汁的苦涩还在舌尖打转，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我下意识按住小腹，翡翠绿的眼眸里掠过一丝窘迫。风恋晚在旁边“噗嗤”笑出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看来不光是我，连你这病号都饿了。”
她转头看向正往药炉里添炭火的沐轻忧，语气带着点自来熟的爽朗：“前辈，这药阁里有吃的吗？我们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沾过米粒呢，再不吃点，估计得跟她一块儿躺这儿了。”
沐轻忧添火的动作顿了顿，银灰色的眼眸转向我们，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药阁后厅有厨房，我让人备些清淡的吃食。”他扬声唤了句“芝儿”，一个穿着青布裙的小药童很快从屏风后跑出来，“去把蒸笼里温着的莲子羹和山药糕端来，再备两份素面。”
“好嘞，沐长老。”小药童应声跑开，风恋晚眼睛一亮：“山药糕？听起来就好吃！还是前辈你贴心，知道病人得吃点软和的。”
我望着沐轻忧的侧脸，他正低头调整药炉的风门，火光在他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不知为何，他刚才吩咐吃食时，语气里那点自然的熟稔，竟让我觉得……他好像早就知道我爱吃这些软糯的点心。
没一会儿，小药童端着托盘进来，白瓷碗里的莲子羹泛着甜香，山药糕透着淡淡的米黄。
风恋晚已经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夸着：“唔……好吃！比山下点心铺的还软糯！”
我拿起一块山药糕，指尖触到温热的糕点，忽然想起某个模糊的画面——也是这样的午后，有人把一块刚蒸好的山药糕递到我手里，指尖相触时，带着点微凉的温度。
“怎么不吃？”沐轻忧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榻边，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糕点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心口却莫名一暖。
抬头时对上他的眼，轻声道：“很好吃，多谢前辈。”
他眼底似乎漾开一点浅淡的笑意，像冰雪初融时的微光，却又很快隐去，只淡淡说了句：“慢些吃，不够再让芝儿做。”
风恋晚在一旁吃得不亦乐乎，而我看着手里的山药糕，忽然觉得这药阁里的甜香，竟和记忆里那点模糊的暖意，悄悄重合在了一起。
正吃着，药阁外忽然传来几声清亮的鹤鸣，像是碎玉撞在琉璃上，脆生生的。风恋晚叼着半块山药糕跑到窗边，扒着窗沿往外瞧，嘴里直嚷嚷：“哇，是丹顶鹤！好大两只！”
我也忍不住探头去看，只见药阁后的青石板路上，两只丹顶鹤正昂首踱步。
它们红冠雪羽，细长的腿踏在青苔上，姿态优雅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仙禽。
其中一只似乎察觉到我们的目光，转过头来，黑亮的眼珠往窗内望了望，忽然展开翅膀，围着药阁飞了半圈，翅尖带起的风卷得窗棂轻轻作响。
“这两只鹤看着好有灵性啊。”风恋晚戳了戳我的胳膊：“会不会是这位沐前辈养的？”
话音刚落，沐轻忧恰好从屏风后走出，手里拿着一小袋谷物。
他听见我们的话，目光望向窗外的丹顶鹤，银灰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带着点怅然。
“嗯，养了有些年头了。”
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千年前……她很喜欢这种鸟儿，说它们能飞很远，能把思念带到想去的地方。”
“她？”我下意识追问，指尖捏着的山药糕微微发颤。
沐轻忧喂鹤的动作顿了顿，雪羽的鹤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腕，像是在安慰。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一个……很久之前的故人。”
那两只丹顶鹤像是听懂了似的，又发出几声悠长的鸣叫，声音里竟带着点哀婉。
其中一只飞到药阁檐下，低头用喙轻轻啄了啄窗棂，目光直直地望着我，黑亮的眼珠里仿佛映着什么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望着那只鹤，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脑海里闪过一片白茫茫的芦苇荡，两只丹顶鹤从水面掠过，有人牵着我的手，轻声说：“等来年花开，我们就骑着鹤去看云海，好不好？”
那声音……很像沐轻忧。
风恋晚推了推我：“发什么呆呢？你看那只鹤，好像在跟你打招呼呢。”
我回过神，只见那丹顶鹤又啄了啄窗棂，然后振翅飞向另一只鹤，两只鸟儿并肩往远处飞去，身影渐渐融入天际的流云里。
沐轻忧站在原地，望着它们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谷物，眼底那抹深藏的痛楚，像被风吹起的尘埃，悄悄漫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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