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河县的春天来得早，三月刚过，潘家院门口的老槐树就缀满了细碎的白花瓣，风一吹，便簌簌落在泥地上，沾着新冒的草芽，透着股鲜活的暖意。符苓——如今该叫潘玉苓了——正蹲在门槛边，手里攥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儿数蚂蚁。

“玉苓，别蹲在风里，进来帮娘理理线头。”里屋传来刘娘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疲惫。

玉苓应了声，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槐花瓣。这两年刘娘子身子越发沉，起初只是总觉得累，后来请郎中来看，才知是又有了身孕。如今怀胎已近九月，肚子大得像揣了个圆陶罐，走路都要扶着墙，连缝补衣裳这样的活计，都得歇会儿喘会儿。

她掀开门帘走进屋，就见刘娘子坐在炕沿上，面前放着个针线笸箩，青灰色的布料摊在腿上，是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做的小衣裳。潘金莲从学堂回来，放下布包就径直走过去，拿起笸箩里的针，熟练地穿上线：“娘，我来缝吧，您歇着。”

玉苓凑过去，看着姐姐指尖翻飞，细密的针脚沿着布边游走。这几年潘金莲长开了，眉眼间已见清秀，只是性子比小时候沉静了些，放学回来总帮着做家务，偶尔还会教玉苓认几个字。玉苓知道，姐姐心里藏着事——去年潘老实去邻县做工，摔断了腿，虽然后来好了，却落下了病根，家里的活计便压得更重了。

“要是个弟弟就好了。”刘娘子忽然轻声说，手轻轻抚着隆起的肚子，眼神里掺着期盼与不安，“你爹总说，家里得有个男娃，将来能顶门户。”

潘金莲穿针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只是把线拉得更紧了些。玉苓看在眼里，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穿越到这乱世已八年，早已摸清了这户人家的处境——潘老实老实巴交，却没什么本事，家里日子本就紧巴，如今又要添一口人，若是个男孩，或许能让爹娘宽心些，可姐姐的担子，恐怕就更重了。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潘老实每天收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刘娘子的情况，夜里总辗转难眠，偶尔还会对着院门口的老槐树叹气。玉苓和潘金莲轮流守着刘娘子，帮她端水、擦汗，夜里听到她哼唧，就赶紧起来看看。

这天傍晚，天刚擦黑，刘娘子突然捂着肚子叫起来，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潘老实慌得手忙脚乱，一边让人去请稳婆，一边扶着刘娘子躺到炕上，声音都在发颤：“娃他娘，你撑住，稳婆马上就来！”

潘金莲端来热水，玉苓则站在炕边，看着母亲痛苦的模样，心里又急又怕。她想起现代医院里的产房，有医生、有护士，有各种仪器，可在这里，只有一个经验老道的稳婆，和一家人焦灼的等待。

稳婆来得很快，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手里提着个布包，进门就指挥着潘老实烧热水，让潘金莲准备干净的布巾。她掀开被子看了看，又摸了摸刘娘子的肚子，沉着脸说：“别急，宫口还没开全，得再等等。潘娘子，你跟着我呼气，别瞎使劲。”

刘娘子咬着牙，跟着稳婆的节奏调整呼吸，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枕巾。潘老实在屋外踱来踱去，时不时探头往屋里看，双手攥得发白。玉苓和潘金莲站在屋角，大气都不敢喘，只听见母亲压抑的痛呼声，和稳婆的叮嘱声，在昏暗的屋子里回荡。

夜渐渐深了，院外的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屋里的灯油换了一盏又一盏，刘娘子的声音越来越弱，脸色也变得苍白。稳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潘老实说：“潘汉子，你媳妇身子虚，怕是撑不住了，你得有个准备。”

潘老实闻言，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潘金莲赶紧扶住他，声音带着哭腔：“稳婆，您再想想办法，我娘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玉苓看着眼前的情景，心里像被堵住了一样难受。她知道，在这个年代，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多少女人都栽在了这上面。她想做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母亲和孩子都能平安。

就在这时，刘娘子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紧接着，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夜的寂静。

稳婆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笑容，高声喊道：“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

潘老实猛地冲进屋，就见稳婆抱着一个浑身通红的婴儿，正用布巾擦拭着。刘娘子躺在炕上，虚弱地喘着气，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潘金莲跑过去，握住母亲的手，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娘，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玉苓也凑了过去，看着那个小小的婴儿。他闭着眼睛，小嘴巴一张一合，哭声响亮，小小的手攥成拳头，透着股顽强的生命力。稳婆把婴儿抱到潘老实面前，笑着说：“潘汉子，你看这娃，多壮实，将来肯定是个能干的！”

潘老实接过婴儿，小心翼翼地抱着，像是抱着稀世珍宝，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哽咽着说：“好，好，我的儿……娃他娘，你辛苦了。”

刘娘子虚弱地摇了摇头，看着丈夫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看身边的潘金莲和玉苓，轻声说：“以后，咱们家就有根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充满了喜悦。潘老实特意买了半斤猪肉，炖了一锅汤给刘娘子补身子，还把亲戚邻里都请来，说了添丁的喜事。潘金莲每天放学回来，都会去看看弟弟，给她换尿布、喂奶，动作熟练又轻柔。玉苓也常常趴在炕边，看着弟弟熟睡的模样，心里渐渐松了口气。

这天，潘老实给孩子取名叫潘安郎，希望他将来能平平安安，有出息。刘娘子抱着安郎，坐在院门口的槐树下，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潘金莲在一旁缝着衣裳，玉苓则蹲在地上，给弟弟编着小小的草蚂蚱。

“今年的槐花开得真好。”刘娘子看着满树的白花瓣，轻声说，“等安郎长大了，就让他跟着你爹学木匠，将来娶个好媳妇，咱们家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玉苓抬起头，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又看了看姐姐认真的侧脸，心里忽然觉得，或许这个乱世，也不是那么难熬。虽然她知道未来还有很多未知的困难，但此刻，院子里的槐花香，婴儿的啼哭声，家人的笑语声，都让她觉得无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