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仿佛也带走了昨夜那场荒诞闹剧最后一丝痕迹。李沉舟负手立于窗前,晨光熹微,映照着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表面上看,他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喜怒不形于色的权力帮帮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处,被投入了一颗细小的、却无法忽视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晦暗的涟漪。
烦躁。
这种情绪对他而言颇为陌生。他习惯于用力量和计谋解决一切,无论是明确的敌人还是潜在的威胁。但云瑶这件事,像一团沾湿的棉絮,堵在胸口,闷得让人不适。他无法用刀剑去斩断她那错位的恨意,也无法用权势去抚平她满身的伤痕。
他甚至不能去澄清云家灭门的真相——并非出于愧疚(他李沉舟行事从不后悔),而是因为那毫无意义。告诉她不是权力帮做的?然后呢?她能信吗?信了之后呢?她依旧身处林家那个魔窟,依旧背负着血海深仇(无论仇人是谁),她的处境不会有任何本质改变。反而可能因为知晓了部分真相,陷入更深的迷茫和危险。
更重要的是,他凭什么要去向她解释?他李沉舟,何须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行为?
然而,那句“既已收用”的谎言,已然是他破例的干预。这干预并非源于柔情,更像是一种……对肮脏算计的本能排斥,以及对那具布满伤痕的躯体、那双绝望眼眸的一丝……物伤其类的隐痛?不,他立刻否定了这个软弱的想法。他李沉舟纵横半生,尸山血海走来,早已心如铁石。
或许,只是因为林家触碰了他的底线。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试图将他拖入污秽的泥潭。他给予的那一点点“庇护”,更像是对林家这种行为的警告和恶心。是的,一定是这样。
尽管他试图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但权力帮庞大的情报网络,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将关于林家和云瑶的消息,零碎地呈送到他面前。
“林遇之近日愈发荒唐,流连赌坊,欠下巨债。”
“林家试图通过云氏与帮主的关系,争取漕运份额,被柳副帮主驳回。”
“云氏在林家深居简出,形同软禁,林遇之酒后曾对其辱骂,但未再听闻有动手之事。”
最后一条消息,让李沉舟翻阅文书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看来,他那句谎言,起到了一点作用。林家至少表面上,不敢再对她进行过于露骨的肉体折磨。
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丝毫轻松。
“形同软禁”、“酒后辱骂”……这些词语勾勒出的景象,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灰暗。那个女子,就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毒土里的兰花,正在缓慢地、无声地枯萎。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日渐空洞的眼神,和那副逆来顺受、早已失去生气的躯壳。
一种莫名的无力感再次悄然浮现。
他能做什么?
派人把她从林家抢出来?以什么名义?他李沉舟抢一个有关之妇?这只会坐实了外界的猜测,让她陷入更不堪的流言蜚语,甚至可能直接逼死她。更何况,抢出来之后呢?安置在哪里?如何面对她那份根深蒂固的、针对权力帮和他的恨意?
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思考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这让他感到一阵自我厌弃。
后来,他又因事务去过林家几次。每次,林家人都会刻意地将云瑶推到前面。
他依旧会邀她下棋。
看着她在棋盘对面,手指冰凉,落子仓促,眼神躲闪,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煎熬。他不再出言,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那些原本灵秀的棋路变得杂乱无章,看着恐惧如何一点点蚕食掉一个人应有的从容。
他也会在宴会上,隔着觥筹交错,向她举杯。
她依旧会惊慌地端起酒杯,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瞥他一眼,然后低下头,仓促饮下,仿佛那杯中是穿肠毒药。她身上那件看似华美的衣裙,在他眼中,仿佛能透视到其下掩盖的、新旧交错的伤痕。
这些行为,起初或许带着一丝探究,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要确认她现状的意图。但后来,渐渐变成了一种近乎残忍的惯性。他看着她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看着她因他的存在而痛苦,心中那份烦躁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的、冰冷的郁结。
他是在折磨她吗?还是透过折磨她,来确认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庇护”依旧有效,来安抚自己那丝可笑的、毫无必要的挂心?
他分不清。
时间流逝,关于云瑶的消息渐渐少了。她似乎彻底沉寂了下去,像一滴水融入了林家那片污浊的泥潭,再也激不起任何涟漪。
李沉舟也渐渐不再去林家。权力帮事务繁杂,江湖风波再起,他有太多需要耗费心神的事情。那个夜晚,那个女子,似乎真的成了记忆中一道模糊的、并不愉快的剪影。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处理完所有公务,独自面对一室清冷时,他会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夜锦被的柔软触感。眼前会极快地闪过一双含泪的、绝望的眼睛,和一片雪白肌肤上刺目的青紫。
他会微微蹙眉,随即又松开。
然后,将这点不该有的情绪,连同那道模糊的身影,彻底封存在心底最不起眼的角落。
他们本是两条不该相交的平行线,因为一场肮脏的算计才有了那短暂而扭曲的交集。而后,各自沿着命运的轨迹,滑向未知的、或许早已注定的终点。
他依旧是李沉舟,那个双手沾满鲜血、注定孤独站在权力之巅的男人。
而她,云瑶,则成了他波澜壮阔、却也冰冷无情的人生中,一道极浅、极淡,带着些许苦涩和无奈意味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