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帮的版图在扩张,李沉舟的威名日盛。他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仿佛世间再无难事能萦绕于心。然而,那道名为“云瑶”的刻痕,并未如他所愿般被岁月磨平,反而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悄然浮现,带着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有时,是看到某位下属新纳的妾室,眉眼间有几分怯懦,他会莫名想起那个在棋盘前瑟瑟发抖的身影,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闷,挥挥手让人退下。
有时,是听闻某个依附势力家族内帷不修,苛待女眷,他会下意识地追问一句,得到确认后,眼神会冷上几分,让回报者胆战心惊,不知哪句话触怒了帮主。
有时,甚至只是看到一床质地上乘的锦被,那夜指尖触碰到的、包裹着颤抖躯体的柔软触感,便会不合时宜地复苏。
他开始意识到,那个夜晚,那个女子,在他心里留下的,并非仅仅是一个“不愉快”的记忆。那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混合着对肮脏算计的厌恶,对命运不公的冷眼,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那份破碎美好的惋惜。
是的,惋惜。
他至今仍记得初见她时,那如同皎月破云般的风姿。那样的女子,本该明媚鲜活地立于阳光之下,而非在泥泞中挣扎,被磨去所有棱角,最终悄无声息地凋零。
这份惋惜,让他对林家的观感恶劣到了极点。尽管林家依旧依附于权力帮,但李沉舟再未给过他们任何实质性的好脸色,甚至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务上,会默许柳随风对其进行打压。柳随风虽不明所以,但乐于执行。
约莫是那件事过去一年多后的一个秋日,一份关于林家动向的例行报告被送到李沉舟案头。他本欲像往常一样略过,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一行小字:
“林府少夫人云氏,久病缠身,已于上月晦日,殁。”
“殁”。
一个字,冰冷,干脆,为那个挣扎在泥潭中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李沉舟拿着文书的手,停顿在半空中,许久未动。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波澜都看不到。仿佛只是看到了一条与己无关的、微不足道的消息。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一瞬间,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碎裂了一下。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抓不住,却留下了一片空茫的回响。
她死了。
那个曾让他觉得惊艳,又让他感到烦躁和惋惜的女子,就这样死了。
死在那个令人作呕的林家,死在她认定的“灭门仇人”给予的、微不足道的“庇护”之下。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最后的日子——在病痛的折磨和林家人的冷眼中,孤独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或许,死亡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
他缓缓放下文书,继续处理其他事务,动作依旧沉稳利落。
只是,在那之后的好几天里,权力帮总坛的气氛莫名地比往常更压抑了几分。帮主周身散发的寒意,让所有靠近的人都噤若寒蝉。
迟来的真相与永恒的刻痕
又过了些年,在一场彻底清洗某个敌对势力的行动中,权力帮截获了一批密档。在其中,李沉舟无意间发现了一份关于当年云家灭门案的隐秘记录。
真相,残酷而讽刺。
根本与权力帮无关。是另一股觊觎云家财富的江湖势力,勾结了云家内部叛徒,联手做下的血案,而后巧妙地将线索引向了当时风头最盛、树敌最多的权力帮。
李沉舟看着那份泛黄的记录,久久无言。
所以,她一直恨错了人。
所以,她承受的那些因“灭门之仇”而带来的额外痛苦和屈辱,本可避免。
所以,他那晚因她那错位的恨意而产生的复杂心绪,显得如此……荒谬。
一股难以名状的郁气堵在他的胸口。
他想起她最后那空洞绝望的眼神,想起她身上那些无声诉说着虐待的伤痕,想起她在那肮脏交易中被当作物品献出的夜晚……所有这些画面,此刻都因这迟来的真相,而蒙上了一层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悲剧色彩。
如果他早知道……
不,没有如果。
就算他早知道,他又能做什么?告诉她真相?她会信吗?在那种境地下,真相或许只会让她更加崩溃。强行干预?以什么身份?他李沉舟,从来就不是谁的救世主。
他最终只是将那份记录丢入了火盆,看着跳跃的火舌将其吞噬,化为灰烬。
真相,随着那个女子的逝去,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意义。
只是,那道刻痕,自此更深了。
它不再仅仅是关于一个女子的悲惨命运,更是关于命运的诡谲、人性的肮脏,以及他李沉舟在这滔天权势之下,依旧无法掌控、甚至无法看清的某些东西。
在很多年后,当他站在更高的位置,俯瞰这江湖天下,当他偶尔回想起那段充斥着血腥与算计的岁月时,那个名叫云瑶的女子,和她那短暂而悲惨的一生,会成为他记忆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无关情爱,却也无法彻底遗忘。
那是一个提醒,提醒他这世间并非所有事都能用力量和算计解决;那也是一声无声的诘问,诘问关于仇恨、真相与无力感的永恒命题。
她成了他冰冷权柄之上一道细微的、永不愈合的裂痕,映照着月光,也承载着无人知晓的、前世的遗憾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