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又是这种熟悉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云瑶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厚重的锦被也无法驱散这彻骨的冰凉。她知道,这不是天气的缘故,是她的生命,如同这屋内将尽的炭火,正在一点点熄灭。
窗外,秋雨淅沥,敲打着残荷,发出单调而寂寞的声响。像极了挽歌。
她的意识时而清明,时而模糊。清明时,过往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
是云家花园里,她追着蝴蝶,父母在亭中含笑凝望;是待嫁时,对着铜镜试穿嫁衣,脸颊”飞红的羞怯;是初入林家,林遇之执起她的手,温言承诺一生的画面……
那些记忆,色彩明媚,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遥远而不真实。那是另一个云瑶的人生,一个早已死去的云瑶。
然后,是噩耗传来的那个午后,天崩地裂。
是林家人渐渐冰冷的眼神和刻薄的言语。
是林遇之第一次挥下的拳头,和之后无数次变本加厉的凌虐。
是身上这些好了又破、破了又好,如今已无力再愈合的伤痕。
是那个被剥光了送入仇人房中的、屈辱至极的夜晚……
这些记忆,色彩灰暗,带着血与泪的腥气,却无比清晰,如同昨日。
李沉舟……
这个名字浮现时,她的心依旧会泛起一阵复杂的绞痛。
恨吗?
恨的。
恨他权势滔天,恨外界都将云家的血债算在他头上,让她将这蚀骨的仇恨寄托于他。若非这份恨意支撑,或许她早就在林家的折磨下彻底崩溃。
可是……恨意之中,又掺杂了别的东西。
那个夜晚,他没有碰她。
那床带着他气息、将她严实包裹起来的锦被。
那句让林家暂时收敛的谎言……
还有后来,他偶尔投来的、那双深邃眼眸中她始终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这些微小的、与她认定的“仇人”身份格格不入的举动,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早已冰封的心湖里,激起过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不止一次地在深夜里困惑: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如果真是他灭了云家,为何会对她这个“余孽”展现出一丝……近乎仁慈的克制?如果不是他,那真正的凶手是谁?她这满腔的恨意,又该指向何方?
这些疑问,如同鬼魅,缠绕着她,直到她生命的尽头,也未能得到解答。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她的思绪,喉间涌上腥甜。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林家早已请不来像样的大夫,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还碍眼的“礼物”,悄无声息地死去,或许正合他们心意。
她听到门外看守的婆子低低的交谈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看样子是熬不过今晚了。”
“早点走了干净,也省得我们日夜守着。”
“就是,丧门星,早该……”
声音渐渐模糊。
云瑶费力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连牵动肌肉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啊,干净。
她这一生,从云家覆灭那一刻起,就与“干净”无缘了。她背负着血海深仇(无论真假),承受着夫家的凌辱,最后甚至被当作妓女献出……这身子,这灵魂,早已污浊不堪,唯有死亡,才能带来最终的清洗。
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抽离这具破败的躯体。过往的恨意、屈辱、痛苦,似乎也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渐渐变得模糊、遥远。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还未出阁时,曾读过的一句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时,她是云家明珠,他是权势帮主,隔着人群,惊鸿一瞥。
若只如初见,该多好。
没有血仇,没有背叛,没有这无尽的折磨与错位的纠葛。
可惜,没有如果。
雨声似乎更大了些,敲打在心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恨意未曾消弭,疑问未曾解答,遗憾充斥胸膛。但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刻,那些强烈的情绪终于缓缓平息,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疲惫。
她缓缓闭上眼,最后一丝意识,仿佛脱离了躯壳,飘向那秋雨凄迷的夜空。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愿不再相逢于血海仇深,不再困于牢笼枷锁。
愿能……活得明白一些,自由一些。
一滴冰冷的泪,顺着她干瘦的脸颊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枕畔,与这尘世所有的爱恨情仇,一同归于沉寂。
窗外,秋雨依旧,残荷听雨,声声断肠。